有些故事,谁都不知道,只有黑夜知道。
一
小时候,和弟弟第一次去外婆家玩,外婆急忙拿出好吃的零食招待他们,穿着花裙子的她和穿着开裆裤的弟弟,争抢着遥控器。外婆说:“你是姐姐,让让弟弟。”看着弟弟开心的笑容,一副得逞的模样,她感到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妈妈告诉她,弟弟年纪小,要让让他,她带着做姐姐的宽容,也不想耍脾气,于是她随手拿了一只放在茶几上摆放端正的、上着漂亮青蓝色柚的瓷杯子,想去喝点水。
当她拿着杯子来到饮水机前,踮着脚准备灌水时,她听见身后有一阵类似公鸡打鸣的,刺耳的惊呼声。她觉得那个声音很陌生,却又很熟悉,但着实让年幼的她生厌。她一回头,她看到了一张脸。
她最熟悉,但又最陌生。脸上的褶皱被奇怪地拧在一起,嘴张的很大,顶起了那张脸上的蹋鼻子,眉毛由于震惊而聚集在一起,连眼睛都被收缩,收缩成她爱吃的杏仁。她感觉那张脸强烈地克制着对她的怒气,思索着如何用和缓的方式来教育她,管教她。
她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稚嫩的小手握住的茶杯,还在微微颤抖。那张脸随着与它本身年纪不相符的步调,快步走向她,靠近她,几乎以抢夺的方式,夺走了她手中的茶杯,杏仁一般的眼睛瞪着她,告诉她说:“以后不能用这个杯子喝水,你会摔坏的。”接着,顺手拿起厨房外的一个塑料杯,塑料杯是沉郁的灰色,完全没有光泽,递给她,说,“以后用这个喝水,记住了没有?女孩子要懂规矩。” 她拿着那只塑料杯,愣在那里,往里面看了看那只杯子,杯子里面有些许黑色沉积下来,用手伸进去碰一碰,黏糊糊的,让她感觉有些恶心。
还有,被别人不信任的感觉,也让她感到恶心。
年幼的她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厌弃从心底油然而生,嗯,就像对这只茶杯一样,她故意将那个杯子重重地扣在桌面上,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说:“我不想喝了,真恶心。”便走出了厨房。
后来,那天在外婆家过夜,门外,她听见几声轻轻的咳嗽,隐隐约约听见外婆对妈妈说:“你看看你们家女儿,连东西贵贱都分不清楚,为什么当初不生个男孩,男孩多聪明……”
她躲在被子里,像个窃取秘密的小偷。把自己裹紧,似乎可以用薄薄的被子,紧紧兜住受伤的的心,不让它四处散逸到微热的空气,将整个漫漫长夜的梦境,浸透成湿冷的回忆。她在黑黑的夜里,睁着大大的眼睛,她第一次碾转反侧,月光透过纱窗,照在雪白的墙壁上,墙壁上,纱窗窗帘的影子在鬼魅的舞蹈,世界静得仿佛如窒息一般死去……
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揉了揉眼睛,自己好像是在奔流的江河里溺水的人,突然,被看不见的手拉上了岸。她觉得自己被压得有些热,就迷迷糊糊醒来。世界沉睡了,寂寞得宛如从来都只有过她一个人那样。她看见被自己抓得紧紧的被子,几乎已经变了形。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黑夜,却没有了当年的委屈和恨意,她甚至都记不起自己当年为什么要怨恨,如果不是这个毫无逻辑的梦,她可能都快要忘记这件事。她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这件事。

二
她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沉默地发呆,她睡觉的时候喜欢开一点窗透气。她听见纸页被吹卷地哗哗翻起的声音,搅得她有些心烦。于是她把灯打开,光线洒落在纸页上,她走近时,纸面上出现她晃动的身影。
她恍然间看见,一个小女孩在灯光下欢快地写着什么东西,没有疲倦,没有睡意。
就像当年的自己那样。
她想起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回得知有一个演讲比赛,每班一个名额参加,她非常兴奋,急切地想要展现自己能力,以至于那天的课程她几乎就没有听进去,仿佛自己已经站在在那个不大的礼堂上,进行她的演讲,她甚至还幻想到,自己拿了第一名,捧着鲜花,对着镜头微笑的模样,想到这,她就情不自禁地傻笑了起来。
她第一次有了想表现的劲头,花了五天时间,认认真真地查找资料,写这篇演讲稿。她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练习,一遍一遍地更改和尝试,直到她练出饱满的精神气,灿烂的微笑,才满意地,兴冲冲地向老师展示,希望老师可以把这个名额给她。
老师看到她的表演,对她笑了笑,她觉得心底一阵发毛,这笑容既不是和蔼,也不是赞许,甚至不是鼓励。她只觉得这个笑敷衍,随意,和疲倦。这样的笑,她感觉,老师一直在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她觉得老师的心底早有人选,反正不是自己。
接着,老师说:“这篇演讲稿写得很不错,能不能把演讲稿给老师,老师帮你改改。其实老师觉得,这次比赛,我们班的某某更适合参加,她的声音,形象,气质,更符合这次比赛。”
这种感觉像针扎在她热情膨胀的心上,心里的热情突然涨到了冰点,积蓄着不满和抗拒的鱼在冰河一般的心里缓缓地游来游去,她紧抿着嘴,低着头,指尖搓捻着那张纸,像搓揉自己被蹂躏的心那样,她保持着沉默。
老师可能看出了她的不情愿,说:“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会帮助老师和同学的,对不对?”
可如果,我不把这张纸,交给你,我就不是好孩子了,对吗?她想。可她毕竟胆小,将那张凝聚心血的稿子交了过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羔羊,被人宰割了,或许老师手中,还宰割过无数像她这样的羔羊。
她像做梦一样飘出了办公室,她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包括她的父母和朋友。她知道,和她的朋友说,她们只会大肆宣扬。和她的父母说,他们也不会为了她的这件小事,就去和老师理论,帮她讨回公道。
那天,演讲比赛开始了。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位同学穿着漂亮的白纱裙,像一位可爱的小公主,她低头看了看她的校服,一言不发,第一次有一种,叫自卑的感觉。她听着悦耳动听的朗诵语调,在礼堂里回响,大家都很安静地听着,唯独她的内心非常喧闹。她甚至恶毒地希望这次演讲被搞砸,失败。可当她们班获得第一名时,所有人都为那个人而鼓掌,她也不得不尴尬地祝贺对方。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那个人的脸上,她就像一个可笑的小丑,被遗忘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她听见评委老师说:“这篇演讲稿为某某同学的演讲增色不少,很有思想,也很有内涵。”她的神色黯然了,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作者是她,花下心血的是她,却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人抢走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她好奇,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回头,观察她们两人的表情。
那位同学的脸上透露着些许慌张和不安,她看到白纱裙因为拽得过紧而有些变了形,虽然嘴上还笑着接受同学们的夸赞,可脸上的表情则完全不自然地摆放在那里,似乎期望着这一切赶紧结束,有人发现了那位同学的怪异,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那位同学立即连连摆手,似乎希望逃离这一切。
老师显然自然很多,淡定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什么异常,仿佛这些都是事先排练好的,事先计划好的,并没有什么不妥,甚至一切都自然到恰到好处。当她与老师的眼神交汇的时候,老师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笑容中带着赞许。
却在嘲笑她的幼稚和可笑。
那时候,她眼中的世界,是一个铁皮房子里的屠宰场,老师,这个正义的化生,却干着最不正义的事情,拿着屠刀,把她的心血和努力残忍地割舍下去,静静地,微笑地看着她的心滴着血,她看见,她的身边有很多待宰的羔羊,他们都和她一样,只能垂死挣扎,却又无力反抗。

三
这时候,窗外的街灯的光,像携卷着飘忽不安的故事,从她的窗口悄悄潜入,微弱的,橘黄色的光,朦朦胧胧的,晕染开了夜色。据说在深夜里所想念的人,都是难以忘却的人,的确没错。她想起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
她记得有一回考试考完,分数不太理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总这么告诉自己,可内心总是苦涩的。有时候看看周边人比自己高出快二十分的分数,心里的天平总会倾覆。尽管自己总安慰别人,一次考差不要紧,可自己还是悄悄地用书本,压住了她的试卷上,那个张牙舞爪,对着她苦笑的分数。
就像拿一层纱布裹住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和疮疤那样,她这么想。
可就在她听老师讲解时,她试卷上盖着的本子,被一只突如其来伸过来的手拿起,又很快的放下,鲜红的分数暴露在空气中,仿佛绷带下的伤痕,在被揭开的那一刻,空气中晕开了丝丝腥甜的血迹,让她有些反胃恶心,感到不安和恐慌。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回头呆愣地看着那双手的主人。
她的朋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依旧认真的听课。可仔细一看,她看见朋友原本梭子一般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的肌肉想做出“笑”的表情,却被神经所强行按耐住,极力掩饰着。不是她们之间偶尔玩笑的那种灿烂无邪的笑,似乎是一种战胜对手的轻蔑和不屑的笑。朋友的手原本紧紧地搓捻这试卷,现在变成了随性的转笔,她明白,这是帮助朋友胜利的坐骑,她看了一眼朋友的成绩。与她不同,朋友的试卷被平平地摊在桌上,除了一只笔,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那不是朋友战争后留下的疮疤,而是一项,见证自己成果的战利品。
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在练篮球,朋友和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聊到今天的考试成绩,她听见一阵夸张的,尖锐的语调随着风,从她的耳后刮来,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某某比我低了20分,我都不知道她在考什么东西,我总算考过她了,哈哈!”
哈哈,多么夸张的笑。周围的女生也跟着笑起来,让她的心更冷。
她的篮球,从她的手中突然脱落,慢慢地滚到草丛里,她机械地踱步过去捡,她觉得她们之间,似乎早就有这么一层隔阂,她想起每次问朋友分数对方尴尬的笑,想起当朋友每次看到她的分数低的时候,长舒一口气的模样,她甚至还想起她和朋友谈论谁谁谁考得怎么样,最高分是多少的时候,朋友的沉默和一言不发,似乎对这样的话题并不太感兴趣。
她以为她们在一起会走很远,会经历很多。其实心里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会拉得很远很远,直到她回过头来时,已经看不见对方的面庞。
她把篮球拾起来,站在篮筐下,已经下课了,没有人和她一起回教室。她觉得她的心变得有些空空的,站在篮筐下,对准那个框,投出了一条曲线。球,偏移了它原本的方向。
窗外那抹光亮飘忽地走远了。
她把眼睛闭上。

四
我们通常会把记忆比作碎片,我觉得,把这些记忆比作玻璃渣是否更加合适。它们被遗落在时空漫长的隧道之中,少不更事的我们托着自己的骄傲的行囊,带着别人赋予我们的完美行囊,一不小心就被这些玻璃渣划伤了行囊,最初的骄傲和最开始的人生信条像这个越来瘪的行囊那样,逐渐减少,就在日渐长大之中,我们会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逐渐失望,那些带给我们细小伤痕的玻璃渣,不断为我们揭露眼中这个世界的伪装,暴露出光明绚丽背后,充斥着矛盾,可笑,悲哀,痛苦,荒唐。还有,对于她而言,那重男轻女的陈旧家庭观念,不公的教育对待,人与人之间无处不在的摩擦嫌隙和无法理解而蔓延开来的孤独。在一次次的失望和遗憾之中,我们眼中原本光明的世界,开始浮现尘埃,一粒粒,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我拿着放大镜,小心地凑近那些玻璃渣,把那些玻璃渣一个个放大,上面蒙着细小的沙土,与其说它们戳破了骄傲与信仰,不如说它们戳破了那些盲目和爱幻想的自我,它让原本背负的东西变得更轻便。我们明白,他人所有的善意都不是理所当然,而在他人眼里他们自身所有的恶意都是理所当然,因而我们学会珍惜那些不是理所应当的善意,尝试接受出其不意的恶意。
而我知道,回忆自带滤镜。
时间赋予了它们不同的意义,我拂去上面的灰尘,发现上面五彩斑斓

【凡鸟偏从末世来------原来文章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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