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今天没课，本来想睡到日上三竿，但才六点她就被山上的鸟鸣吵醒，心里不甘，可再睡着已不能了。鸟鸣愈加嘈杂，楼下那对夫妇已在外面遛狗。那条叫臭臭的狗长得可真土，但它不孤独，金太太觉得自己还没那条狗幸福。这么早起床做什么呢？她看到面前摊着一个长长的日子。其他老师上完课都迫不及待地回城里的家，她不想回那个家，不想见到那个现在仍然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束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微风掀动窗帘，光影流动。金太太掀开被子坐起来，她决定去喝个早茶。
一小时后，金太太来到镇上，她把车停在菜市场外的土路上，然后走到车站。去市区的车每二十分钟一班，站台上有十几个人。金太太穿着鹅黄的无袖雪纺衫，牛仔短裙，戴着太阳镜，擦着大口红，在人群中很显眼。她头抬得高高的，但并不看车来的方向，只是朝前望着。来镇上的途中，她已经想好要去哪家酒楼了。
一辆大巴开过来，人群骚动着涌过去。车门打开，其他人都挤上去了，金太太仍在徘徊。司机按了按喇叭，喊了声走不，她摆摆手，司机瞅了她一眼关上车门开走了。车站只剩下金太太，反正我不赶时间，她想。阳光越来越烈，她撑开伞。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打着电话走过来，讲话的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大。金太太望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很孤单的样子。一瞬间，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一辆大巴在面前停下。她上去了。
金太太收了伞，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望着老旧的房屋退去，田野在窗外铺开。路边紫荆花在风中飘落，又一年春天就要过去，时间过得真快，她已经来山里这所学校八年了。她想到自己的婚姻，觉得心里立刻老了。她甩甩短发，从包里拿出手机，刷了下朋友圈，发了条“阳光灿烂的早晨，喝早茶去。有同行的吗？”她没有想找谁一起去的，那几个牌友都在上班，但不知为何，她突然希望有人能陪她去。她一边刷朋友圈，一边等回复，任何人都行。大家的早晨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有人晒甜蜜，有人发怨气，更多各种文章转来转去。看和不看都差不多，但她却离不开，看到朋友们都在，发发自己的状态，尽管大多时候真假参半，但至少不会寂寞。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回，那几个牌友大概都在忙。她想大家可能觉得她无聊，这么清闲在工作日喝早茶。算了，自己去也不错，懂得享受独立生活的女人更酷。她甚至后悔刚才发了那句话。她猜很多人大概还没有看到她的朋友圈，她连忙删掉。重新发了一条，删去了同行那句话，并配上了一张紫荆花飘落的图片。然后就把手机放在包里。再过一刻钟就要到城里了。
她听到手机滴了两声。打开一看，有人回复了。那个男人问她在哪里喝早茶。偏偏是他！也只能是他，她不认识别的男人了。她既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来的意思。荔苑酒楼。回复之后，她就盯着手机。几点到。他问。十分钟后。她忽然很渴望他来。手机静悄悄的，她听见自己心跳加速。
城里有点堵，下了车又走了一段。快走到时，就看见他站在酒楼门口朝她挥手。一段时间没见，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其貌不扬，他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其貌不扬，她觉得自己顿时跌落进漆黑的深渊。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两步，她听见他叫金老师。黑暗退去，日光中站着这个满脸堆笑地男人。
他们上到二楼，大堂里只有几桌客人。他们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这家酒楼他们来过好几次，彼此的口味已经熟知。菜点好了。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随口问你不用上班啊。他说上午正好有空，问你最近怎么样。她说就那样混日子吧。他不言语，端起茶壶给她倒茶。
她看到他的结婚戒指，那阵黑暗又漫上来。 她谈不上爱这个男人，但认识一年多他对她一直很好，他说想离婚然后和她结婚。她已经三十四了，就算她丈夫答应离婚，她带着儿子又能找到更好的人吗？想想都觉得恐惧。他喝了口茶，扶了扶眼镜，问你想好了吗。她说我这边还不知道会怎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好了没有。
一阵沉默，他们吃着点心。她有点后悔叫他过来，他不是一个对的人。她感到烦躁而疲惫，扭头看窗外。路上车水马龙，阳光下的世界看上去多么安宁而温暖，似乎别人的生活都是完满的。只有自己的人生像一块破布，而她的眼睛就是两个破洞。自己眼看就要四十，青春已所剩无几，忽然恐惧袭来，她觉得至少眼前这个男人是可以抓住的一根稻草。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婚？”她侧过脸来。
他刚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心不在焉，被猛的一问，便怔怔地说：
“我等你确定了，确定我们的关系了，我再去办。”
哼，没出息！她感到深深的厌恶。他并不会义无反顾地爱她。她再次觉得自己老了，人生只剩下赤裸裸的现实。这个男人虽然气短，但至少还算诚实。他的想法很正常，不过出于保护自己。可是保护自己什么？还不是生活的安全网，即使像监狱一样的保护，人的内心也需要的。该死的安全网！
她大口喝下几口茶，把茶杯重重地放回桌上。他平静地看着她，欲言又止。他那张脸多么平庸，她想，同时又莫名地对他心生怜悯。这个生活在和她一样的不幸中的男人。她知道他会待她好，绝不会像她丈夫那样粗暴。
他们又聊了些工作上的闲事，过了十一点，她说我得回去了，他说我送你吧。她说不用我可以坐公交车，他说开车很方便的。她没再说话，她还不想和他发展太快，她要再想想。
他们走到楼下，他用钥匙开了车门，说上车吧。她站在车旁边，说还是算了吧，你也挺忙的。他说反正中午没什么事，她望望公交车站，大太阳下空无一人，便上了他的车。
他的车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和他的品味很像。她望着窗外，有点不自在。他放了音乐，很老的歌。她想到暮年，和这个男人一起变老。倒也挺安稳的。可是，人生也就这样结束了。已经结束了。窗外的田野多么忧伤，仿佛也跟她一起老了。
到了楼下，他熄火出来。她说上去坐坐吧。她不想他上去，但回来路上十分孤独，人生已成荒漠，她害怕一个人待着。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大瓶油，她已走到楼梯口。他跟过去。楼下几个带孩子的女人一面和他打招呼，一面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她从二楼的楼梯口朝他们笑，没有介绍他，当然也无需介绍，她只大声说回去做饭，语气和神情却慌张而尴尬。他提着油上了楼。他们看上去默契，就像老夫老妻。
他坐在红木沙发椅上，喝着茶。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坐在对面小凳子上百无聊赖。一点恋爱的感觉也没有，为什么还要和这个人见面？这个人能给她安全的生活。她即将老去的人生需要保护。那一潭死水的生活。她看见自己整掉进心里的黑洞。他是她青春的挽歌，是她人生彻底失败的证明。要不你早点回去吧？她希望他立即走。他看出她的不安，也感觉到她对他缺乏热情，但认为她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也相信她最终会和他在一起的。他起身告辞。她没有送他下楼，只在门口草草道别，连下次再约的客套话都没说。
她关上门，想不到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孤独。屋子里里清凉温馨，这是她一个人的自由世界。她洗了把脸，换了件家居服。心里明亮起来，甚至感到自己还很年轻。她并不是只剩下那个男人可选。真不该和他喝早茶，她想，她应该找个喜欢的人，婚姻总是毫无生趣，她应该首先找个情人。
情人，想到这个词，金太太又看到八年前的自己，那个女孩仍住在她心里。她决定明天还要去喝早茶，这回可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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