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皮散文《知天命》系列29
·千年等一回
1.我的声音有纯洁的力量
有一回,我和朋友们喝完酒去歌厅唱歌,因包厢都已被订满,我们便留在大厅。大厅可容纳大约二百余人,点歌按先后顺序,等了很久才轮到,但大厅的环绕回音效果很开阔,人多,气氛也热烈。点了一首老掉牙的《国际歌》,我刚唱几句就开始有人附和。音乐一次次制造高潮,唱到第二段,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跟着唱起来了。一种有若革命激情的群体吼叫,让我血液沸腾,突然间想起孟京辉导演的《一个无政府主义的意外死亡》,那里有一段动人的歌词:“在大地的黑暗里,我是人民,无数的人民,我的声音有纯洁的力量。”
2.路过教堂
有一回,我路过教堂,隔着饰花的铁栅栏张望那些前去礼拜的人们。牧师领着一帮教徒祷告:让我们忏悔吧,上帝的宽恕使人重新获得新生。这样的情景让我突发奇想,教徒中的坏人通过忏悔是否减轻了罪恶感甚至重新获得了作恶的力量?毕竟,忏悔所具备的释放功能意味着人们可以为自己的罪行付出语言而不是行动上的代价,当人们走出教堂时,对自己的往昔便完成了总结性的交代。如此看来,上帝更像一个犯有包庇罪的执法者。
3.古巴雪茄
有一回,我看一个电视专题片,介绍古巴岛。那里风景优美,从任何一个方向包围着古巴的海水似乎特别柔软,而古巴在任何一个方向也都被柔软的海水包围着。在古巴,雪茄、糖和芭蕾舞一同被称为出口产品。我从屏幕上看到古巴人在制作雪茄,每一片烟叶都被饱含经验的手一点一点地抚平,让它们慢慢伸展呼吸。似乎还有更深层的意味,雪茄的制作过程就像一种手工艺,手的劳动在古巴岛有着独特的传承,让我返回了一种“私人生活”。
4.薪火相传
有一回,我到藏区一个寺院,看到每一个进入寺院的藏族人,都会在门口卖香火的摊点买上几袋酥油,进了寺院后,便往那些正在燃烧着的酥油灯盏里填加酥油。据寺院里的喇嘛介绍,藏区的每一个寺院里都有许多酥油灯,那是希望的象征,只要那一长溜酥油灯点燃起来,就会被不断涌进来的虔诚信徒们加进酥油,永远保持那份旺盛的燃烧,从不熄灭。这种宗教接力活动让我感慨不已,酥油灯的火苗映红了藏民们虔诚的面孔,也把藏民们的心愿燃旺。
5.打铁的声音
有一回,我在一个偏僻山村的铁匠铺,再次听到了打铁的声音。以前听父亲说,祖父是个铁匠,但祖父在父亲七岁那年就死了,祖传打铁的手艺终于没能够继续留传下来。尽管如此,小时候经常看到一些打铁的景象,使我一直对打铁这一即将灭绝的行当保持着特殊的迷恋。那个偏僻山村铁匠铺的炉火映红着铁匠强劲起伏的肌肉,也映红了我的双眼。风箱每拉动一次,炉里的火焰就会猛然一亮。铁匠从燃烧的火炉中夹出发亮的铁条放到铁砧上,叮叮当当的锤声很快盖过了一切。最原始最纯粹的打击乐,节律是从容的,富有弹性和不可动摇的。而在此之前,我不太相信铁这样坚硬的东西会得到改变,但事实是铁在我眼前渐渐地被摧毁了原来的形状,并得到了新的塑造。
6.镜外
有一回,一位女士来到我的书房,她只呆了一会儿就敏感地发现:我的书房里没有镜子。我这才反应过来,镜子对于女人多么重要。然而,镜子的存在对我却是构成某种压迫的。人在万花筒般的镜子前,免不了会眼花缭乱,忘乎所以,殊不知镜子其实只是生活的一个侧面。镜中的事物可以让我们迷醉,但镜中的爱情却是不能让我们亲临和把握的。我以为,当生活的具体性发展成为一种形象比喻,其规模之宏伟常常出人意料。而我只有跳出镜外,自己正直的精神才是自由的。
7.放生
有一回,我在安徽九华山一座寺庙前看到一些卖鸟的商贩,他们将各种各样的小鸟关在鸟笼中,摆放在寺庙门口叫卖。这样的景观让我心生疑虑,观察良久,发现有一些信男信女拜了佛之后,都会花钱买几只小鸟把它们放生了。我这才恍然大悟,人们的善良成为了悲剧的起源:受到启发的鸟商贩在这里寻找到新的发财门路,他们捕捉来许多原本可以忽略的小鸟,专门供给怀有爱心的人做放生之用。原本自由的小鸟受人类的爱心所累而落入了陷阱,我也因此感到困惑:这样的放生到底是善是恶?
8.含糊其辞
有一回,我和一些诗人朋友聚会,谈论到写作中语言句法的运用时,我引用了金斯堡的话:跟诗神谈话时要跟对自己或对朋友说话时一样坦率。我说,我的写作纯粹是与自己对话,我没必要过分包装或取悦谁,因此,我所有的语言都是自己内心的语言,是纯净而准确的语言,无需含糊其辞。我话音刚落,有个女孩突然插话问我:现在有些诗人喜欢写一些让人看不懂的诗歌,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差点让我噎着,我只好含糊其辞:因为那些诗歌写得太像诗歌了。
9.通往光明的道路
有一回,我去广东的一座城市,发现那座城市与我多年前见到的有着明显的变化。所有的楼房都长高了数倍,整座城市都沦陷在阴影的统辖中。阳光停留在城市上空几百米的高度上,可望而不可及。城市的迅猛发展牺牲了阳光,街道被掩没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下。我连续走过好几条街道,却一直得不到阳光的照耀,阳光被密集的高楼拦截了。高楼通过自身的高度表明了自己权贵的身份,同时拥有对阳光的控制权。那样的情景让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在如此现代化的高速进程中,我觉得有必要修正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纵向的。它告诉我们,在城市里,通往光明的道路不是向前,而是向上的。
10.扫黄
有一回,我和诗人林茶居假扮警察去查店。当然,那只是一次恶作剧,千万不可当真,也别效仿。那时我们在漳州编辑诗书,那天晚上几个朋友忙活到半夜,便相约出去吃夜宵。途经当时号称是红灯区的解放路,看见街道两边开着许多发廊,几乎每家发廊里都有几个发廊女,不时地对来往行人做着各种暧昧的表情。我和林茶居走在前面,其他几个朋友跟在我们后面,看到夜幕下那些暧昧的表情时,林茶居突然间也朝我露出一种暧昧的表情,说:该我们上了。我马上明白了惯于突发奇想的林茶居想干什么,就答应:我们上。于是,我们突然冲进一家叫“午夜1点”的发廊,异口同声高叫:警察!林茶居甚至还做出掏枪的动作,跟在我们后面的几个朋友也高呼着一起涌进“午夜1点”,却只见后门开启处,几个男女提着裤子落荒而逃。正当我们为这样的恶作剧狂笑不已时,一阵警笛鸣叫声由远而近,真警察来扫黄了。想必是我和林茶居提前发起了扫黄行动,接下来,轮到我们这些假警察落荒而逃了。
11.寓言
有一回,我想我是喝多了。楼下的路灯很昏黄,像肝炎患者缺乏营养的脸。夜在慢慢降临,黑色开始温柔地拥抱四周,我醉眼朦胧,几乎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夜总是那么温柔沉静,来得无声无息,美得让人心碎。只有在她黑色的怀抱里,我们才看不到凄凉和绝望,才会由衷地感到安全和温暖。那是在一个暧昧的酒吧里,我和朋友默默地喝着酒,一只苍蝇在我身边晃悠,姿势很美,在灯光下显示出它的剪纸一样生动的特征和色彩。看得出来,它想跟我套近乎。是的,其实我也很想跟它说说话。我们需要交流,派遣各自的寂寞。然而,当我开口说话时,它却飞走了。它远逝的身影,看上去很像一个寓言。
12.超越时空的永恒存在
有一回,我去成都武侯祠,穿过绿荫的清凉和古碑的悠远,我看见诸葛亮端坐在龛台上,头戴纶巾,手持羽扇,正凝神沉思。公元234年,诸葛亮病逝,百姓悲痛,为丞相请建祠庙,但朝廷以礼不合,不准建祠。百姓便于每年清明对天设祭,举国痛呼魂兮归来。毕竟民心难违,数十年后朝廷最终允许建祠。先是武侯祠与刘备庙毗邻,但诸葛祠前香火旺,刘备庙前车马稀,朝廷看了很不爽,便下令废祠,只在刘备殿旁附带供奉诸葛,不想百姓反将整座庙宇称为武侯祠,香火更甚。后来朝廷只得再次改为君臣合庙,刘备在前,诸葛押后,一直延续至今。往事越千年,历史的风尘却淹没不了诸葛亮超越时空的永恒存在,因他的聪明才智,因他的忠义之举,因他的凛然正气,因他的淡泊之志……
13.为爱情让路
有一回,我和几个朋友去散步。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似乎随意走到某处,总能拈来若干记忆的碎片。当我们走到一条小路的深处时,朋友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我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的小路中间,一对青年男女甜蜜的身影像放电影一样十分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在微凉的月色下紧紧地拥抱着、亲吻着,正沉浸在忘我的幸福中,浑然不知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我们几双眼睛在注视着。我转过身,对朋友们说:不要惊动他们,我们绕道走吧。朋友中有人抱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过分,在路中间都敢这样放肆地亲热。我冲朋友们笑笑,说:人可以不怀旧,但不能不怀念,我们也年轻过嘛,这一回,我们就当做是为爱情让路吧。
14.朋友一生一起走
有一回,我在深秋的月台上看到一个感人至深的场面,久久不能遗忘。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几个年轻人去送别他们的一位朋友,他们每人怀中都抱着一把吉他,趁列车还没开动的间隙,他们站在月台上弹奏吉他为朋友唱起了送行的歌:“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在这样的情景中听这首老歌,旋律似乎可以令时光倒流,就像复制了旧时的往事和空气,让我顿时感到“朋友”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浓烈的美酒,让刚刚还在寒风中哆嗦的我,感到了融融的暖意。歌声冲破夜的压迫,为秋的感伤注入了几分悲壮的色彩。很快,列车开动了,车内的朋友已经泪流满面,极力把手伸出窗口,在夜空中挥动着,车外的朋友们开始奔跑起来,歌声则更加嘹亮了。我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唱了起来:“朋友一生一起走……”。
15.内心的另一个侧面
有一回,我去看望一位搞摄影的朋友。朋友正在暗室里冲洗胶片,我隔着遮黑的布帘调侃:你这里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朋友在暗室里笑了笑,回答我:虽然我身处黑暗中,但我内心亮堂堂的,要知道,生命中有许多美丽精彩的瞬间,就是诞生于黑暗的。朋友话中包含的哲理引人深思,我不禁想起自己也经常在夜间行走。夜是黑夜,有时候是人们所形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更像是一个无底洞式的深渊,但只要能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将又是另外一种景观了。那时,我看到的是闪烁的星星,仿佛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我:景色最美的地方就在自己内心的另一个侧面。
16.执子之手 相濡以沫
有一回,我在山东威海古寨西路乘坐公交车去海滨北路。中途上来了一对颤巍巍的老年夫妇,年龄估计已过八旬,老俩口都是满头银丝,互相搀扶着。我急忙起身让座,老俩口对我连声道谢之后,他们却互相谦让起来。大爷对大妈说:你坐。大妈对大爷说:你坐。但他们谁都不愿坐下而让对方站着。后排一位小伙子见状,也起身让座,但他们依然不肯坐下。他们各自用一只手拉着车上的扶手,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依偎在一起,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微笑。我看出老两口是不愿意分开坐,就轻轻拍醒原先与我邻座的睡梦中的女生,女生睁眼一看,脸红了,急忙起身让座。老俩口道谢后,终于手牵着手并排坐下,脸上依旧是淡定的满足的微笑。这时,我身后传来一声低语:真是执子之手,相濡以沫啊!我回头一看,身后的女生正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
17.遗落风尘
有一回,一位女孩来找我,送来她写的一些文章,想让我给提点意见。女孩看上去也就20来岁,她坦诚地告诉我,她是一位酒店里的坐台小姐。她说她父母在她刚上高中那年遭遇车祸,都死了。她只好辍学打工供养弟弟继续上学,弟弟去年考上了重点大学本科,所以她必须全力承担弟弟的学费及生活费用。女孩说,当坐台小姐来钱快,但有许多体会无法表述,便寄托于文学。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东西,她不想让姐妹们知道她在用文学把她们的生活写下来。女孩说,一旦她们知道了,就会把我当做疯子的。女孩一心想让自己贴近她的姐妹们,跟她的姐妹们一样地生活。可是,她的内心生活与写作,已经使她与她的姐妹们截然不同。我细细地看了她带来的文字,感觉有一种遗落风尘的驳杂和生涩,似乎还有点微微的倾斜。
18.梦醒时分
有一回,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许多已经死去多年的亲人和朋友。在梦中,我一直看着他们,但冥冥之中似乎也有谁在另一个地方看着我。清醒过来之后,我又将梦中的情形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更加确定这个世界上有谁在哪一个地方看着我,像我试图笨拙地记取别人的时光一样记取我。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如我一样的人在生命的时光里流转,有的已经离开,有的还在来的路上。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要么是故事的开始,要么是故事的结局;如果一时兴起,也许能成为故事的转折和高潮。我一直对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心怀期待,也包括我自己。那些我曾经短暂驻留的地方或者梦境,都将成为我生命时光里不可或缺的小站。我在这些地方或者梦境中晃荡着,记取或者遗忘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和事。我一直羞于承认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我的写作或许正是为了描述我曾经历过的时光。只是,梦醒时分,我总是两手空空,甚至握不住一滴泪水。
19.夜来香
有一回,我在晚上临睡前,走到我三楼造句铺书房外的阳台。和往常一样,我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能够闻得到空气里丝丝缕缕蔓延的夜来香的花香。那些花香来自我楼下的舒园,其实那些花儿,我一朵也没有看到,它们都被笼罩在夜色中。但我确实知道它们的存在,一朵又一朵,等待着给生活锦上添花。不远处河水的哗哗声是另外一种安静,让人不受侵扰,远远地想着事情。夜半的空气,孤独,痛彻心肺。黑暗中我仿佛感知到有一枝伸向唐宋的漫长的寒梅。寒梅的体质很让人担心,像一件闪光易碎的瓷器,让我有一种冲动,想呵护它,但又怕自己没有能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在很冷的时候,人很容易想起温暖的事情,而这样的温暖大多只在梦中出现。于是,我想着尽早入梦,便退回屋里,顺手把寒冷的黑夜关在门外。但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关上铁门的声音有一阵弯曲。
20.复活
有一回,我再一次阅读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当年吸引我的那些内容,在相隔30年之后,依然以其深邃的人性描述唤起我内心的激动,并夹杂着一缕对已然消逝的青春心境遥相祭奠的复杂情绪。而当年难以进入难以深切体会的阅读情趣也复活了,清晰地映衬出文本丰厚的内涵。这样,这次重读事实上就成为一种全新的阅读。随着阅读的进行,一个偶然的念头打乱了原有的格局,同样的一部作品,因读者在不同年龄段的阅读,大相迥异地产生了不同的生命感悟。这种应和着生命内在节拍的阅读变化,让我有理由相信,在不同的生命季节里,阅读的视野会有扩张和收敛的区别,尤其是当目光收缩聚拢到很小的范围时,每每意味着打量是细致和深邃的。阅读一本书,实际上是在复活一个人心灵成长中的细微波澜,就像云层中漏下的阳光,不断改变着河水的颜色。
21.调侃
有一回,几个朋友来看我,一起在我家里泡茶聊天。一位朋友对我说:你从事的医务工作与你的艺术爱好很不相称,如果你是个旅行家,经常去外面走走,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你的写作肯定会有很大的帮助。我回答:艺术爱好和所从事的工作并不矛盾,反而是相辅相成的,工作是出于生活的需要,爱好是满足精神需要,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得益于工作,两者是相得益彰的,说到底,生活才是最真实的艺术。我还调侃:多出去外面走走当然是有好处的,但我虽然身居小镇,世界也是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的,从我家下楼拐过街角,有家山西刀削面;再往前不远的福州路,有北京烤鸭店、湖南菜馆、重庆火锅、香格里拉酒店;过了台湾街,就可以看到巴黎春天;附近还有莫斯科餐厅、夏威夷婚纱和地中海泳装。朋友听了哈哈大笑,问:如果我想去死海呢。我说:这也容易,从下水道口钻进去,不到三分钟就到,而且保证可以漂浮起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