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笙磬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她只听母亲说过。爷爷是个老实男人,一辈子听老婆话,一辈子都活在老婆“强势”之下。
李笙磬的奶奶是个极厉害女人,这个“厉害”并不是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圆满妥帖,或者事业成功。而是性格强势,说一不二,善于包办。在她见过姜书玄妈妈后,突然觉得自己怕是要走母亲老路。
姑妈是长女,将来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人,并没有多受重视。父亲是长子,却是最不受待见的长子,从小在奶奶辱骂苛待中长大。而叔叔这个幼子最受宠爱,是捧在手心里疼的。
后来李笙磬读左转《郑伯克段于鄢》,想她父亲若读了,是否会从中有所思考,而不把恨作为生命中的主旋律?他恨她,她恨他,父亲在奶奶畸形的爱中扭曲人生,又将这种畸形分毫不差的复制给她。以至于她遇见的未来婆婆,也丝毫不差复制了奶奶人设。
这其中因果,李笙磬终看明白,所以她才不能再将这种人生延续下去。应该从她这里终结,必须从她这里终结!
父亲每次说起奶奶都恨得咬牙切齿,是奶奶毁了他人生,毁了他健康,毁了他一辈子。
那个年代曾有段最艰难的日子,家家吃不上饭,饿死许多人,而小叔作为家中唯一有口吃的人,或者说是唯一能偷吃家里不多口粮的人,勉强果腹。而若偷口粮的是父亲,便是棍棒伺候,不饶不休的辱骂。
奶奶骂父亲,想起来就骂,从早骂到晚,哪怕一件极小的事情,都能成为打骂理由。而奶奶骂他的话有多恶毒,在父亲说起往事那种决绝的恨意里可见一二。
父亲在被奶奶的苛责和辱骂下憋着许多年气,最后把自己气出一身病,逃离家中当兵去了。当兵三年可能是父亲心情最愉悦的时候,天高皇帝远,耳静则心静。只是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还是守家待业,或者说只能守家待业,复员后的父亲又回到一片骂声中,而在骂声里又多了母亲。此时父亲的忍耐力终于绷到极点,彻底毁了健康。
那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幼子,继承了家业,虽然这家业也不过三间土房,也好比长子被逼自立门户强。幼子不仅继承家业,还继承了传承家业的老父亲,此时老母亲已经身归黄土,竟未见小儿媳过门。她未见是好事,强势一辈子的她可能受不了这种挫折,小儿媳的强势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不像大媳妇这般温顺好摆弄。而老父亲却见了,一辈子在老婆强势下做老实丈夫,又在老婆死后寄居小儿媳屋檐下唯唯诺诺,最终受不了气也身归黄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幼子真的幸福呢?夫妻吵闹一辈子不得安宁,至中年丧妻。长子真的不幸吗?女儿独立,与妻子一生苦难,却也一生平顺。
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幼子心大,消化了太多不幸,所以中年丧妻后依然乐观。而长子心小,放大了太多不幸,以至看不清眼前幸福,将他亲生母亲赋予他的创伤和冷漠丝毫不差的传给李笙磬。
父亲受尽苦难,在生活的沼泽地艰难跋涉,从未被世界温柔以待,也忘记要对这世界报以温柔。而李笙磬同样,忘了对自己温情,对旁人温情。
因为见到姜书玄爷爷,才让李笙磬记起这么多往事。姜书玄的爷爷当年也是某机关领导,现在八十多岁,癌症晚期,而在他弥留之际,却惦记着这个没有父亲的亲孙子。
姜书玄家里的状况跟李笙磬家正好相反,继承家业的是长子,而这个自立门户又出息的幼子,一直帮衬补贴长子,从工作,生活到房子。后来幼子去世,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不知什么原因,姜书玄妈妈和爷爷一家人闹得很僵,自此不相往来。如果不是爷爷时日无多,可能姜书玄的妈妈绝对不会登门。
一家人因何闹僵?也只能是利益瓜葛吧!况且姜书玄妈妈也确实不好相处,不过李笙磬始终觉得,她年轻时不应如此,只是当生活重担全部压在她身上时,不得已张开身上所有的刺……
这次,两家人再次聚在一起,依然因为利益,为了爷爷手中存折!
病床上的爷爷被病魔折磨的不成样子,整个人就像被抽干风化,只剩一具随时散架的骨头,用尽力气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当他看到李笙磬,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还能强挤出一抹笑颜,恢复点神采。他颤颤巍巍伸出一只血管干瘪,同一条晒干蚯蚓的手。手背和胳膊上还插满蓝色白色的管子,着实让人揪心。
或许他想留在笙磬心中的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爷爷,而不是一个病如枯木,大小便失禁的病人。
笙磬伸手轻轻握了握那双冰凉干瘪的手,心就微微一颤。爷爷颤巍巍张开手心,张着嘴啊啊啊几声。从来冰冷的李笙磬在看到他手上握着的皱皱巴巴红包时,喉咙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她陪着姜书玄在医院守了爷爷三天,这三天爷爷只要清醒,就会对笙磬笑,剩下的时间不过游离在机器和呼吸机下“苟延馋喘”,根本不认得谁是谁。
姜书玄照顾爷爷完全没有犹豫也没有矫情,他给爷爷擦屎擦尿,洗身体,看不出一丝犹豫或者厌弃。这让李笙磬很惊讶,那时的他完全不是那个万事都由妈妈做主的人,这份担当,也让笙磬定了心。
这三天,爷爷旁边的仪器总在不经意间,急切地叫起来,而医生和护士随之一股脑冲进来,把笙磬他们赶出去,每一次都心惊肉跳。
姜书玄倚在墙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而笙磬在心里不断祈祷,她怕,她真怕,听到那噩耗。
已经到了最后,姜书玄大爷家的哥嫂从上海赶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笙磬见到这个哥嫂,突然泛起一阵心酸,姜书玄明明拥有很多助益,却毫不作为,硬生生让自己泯然众人。而他哥哥,出生在工人家庭,却成了他家最出息的孩子。
家庭是跳板,自身努力很重要,而姜书玄也许并不是不努力,只是他追求的不是这个,他把这称为“佛系。”
这份“佛系”心态,是李笙磬这个连吃饭都要努力追求的人无法理解的!
噩耗还是传来,姜书玄在电话那头平静地嗫嚅:“爷爷走了。”
“啊……”所有的话都梗在笙磬喉咙,她不知道这时候是该安慰姜书玄还是如何。反正李笙磬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说不出话,她好像不懂柔软,也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人。
“爷爷的葬礼,我妈让你也来。”
“哦。”李笙磬撂了电话,心里还是一阵阵难受,她打开红包,看到里面皱巴巴的二百块钱,眼泪湿了眼眶。钱不多,可是红包在这种情况下送到她手里,无论将来她和姜书玄如何,这个爷爷她叫了,就应该去参加葬礼。
这是李笙磬这辈子第一次叫爷爷,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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