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普是我们镇上一个传奇人物,因为太传奇,被人们津津乐道,成为酒余饭后的谈资。不可避免的,人们在不经意间添油加醋,希望故事再戏剧性一点,再惊险一点,殊不知故事里的人,只甘平凡。故事经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色彩的嘴,传过来,流过去,掺杂着不同程度的夸大和虚假,成为我听到的模样。
真真假假,或许无从知晓,就连他自己,也都忘了吧。
打我从小记事以来,他就是一个四处流浪的愣子,我们都叫他“愣庆普”。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的模样了:无论严寒酷暑,都穿着又脏又烂的破袄,笨棉裤,把各种褪去本色的塑料袋绑在腿上,大概是为了御寒吧。头上戴一个土红色的头盔,头盔里面的头发,被头油、臭汗和土灰黏成一缕一缕,一团一团。他黢黑的脸,纵横着层层叠叠的沟壑,里面藏满了悲伤。
他总是挑着一副担子,谁也不知道他的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不听话的小孩。因为每次不听话,大人们就说,再不听话,愣庆普来带你走!我们立马安分起来。
庆普随便一个墙根坐下,就像是一摞废置的垃圾,似乎风一吹,便会七零八落,与这破败不堪的世界,完美地融合。
天才愣庆普——扭曲爱情他流浪几十年,以地为席,黑夜为被,每天靠要饭、翻垃圾生存。他吃别人丢掉的烂苹果,发霉的剩面包,他甚至把讨要过来的煎饼,放在下水道的污水里浸泡。
我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不会拉肚子吗?
他生病了要怎么办呢?
谁知道呢。
谁关心呢。
他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恶臭,在他周围两米开外都能闻到。他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而真的是一堆垃圾了。它只是一堆会移动的垃圾罢了。大家躲他都来不及,而他竟然还胆敢去人家家要饭。“善良”一点的,把家里吃剩的、或者变质变坏的食物打发他,脾气不好的,就捏着鼻子直接把他轰出去,生怕污染了家里干净的空气。
他就像是一只丑陋的臭虫,被那些衣着干净、内心粗俗而又无知的世人们,嫌弃着,唾弃着。
天才愣庆普——扭曲爱情有时他挑着担子颤巍巍地从街口晃荡过来,几个调皮的胆大的小孩恶作剧,朝他扔石子,庆普瞪起红色的双眼,生气地举起手中的棍作势要打,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小孩子们大笑着逃到大人的怀里。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棉裤外面穿了一个大红色的三角裤头,还激动地叫来好多小孩跑过来看热闹,笑话他。我可得意了。
人性如此,原来你的悲伤,我的快乐,是可以连结的。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差点被庆普打了。
那天我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手工针织毛衣,我摇摇晃晃地跑来,像一团虚晃的火。走到街口的角落,看到庆普颓唐地歪在剥落掉漆的墙根,他的眼中,迅速升腾起滚烫的愤怒,沸腾,满溢,倾泻而出。他的脸扭曲起来,他的身体张牙舞爪,追着我要打,我吓得哇哇大哭,落荒而逃。
听大人们说,愣庆普以前可不愣,他特别聪明,还考上了大学,在那样物质匮乏而思想更是贫瘠的时代,真的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后来呢?
后来,那个被崇敬被仰视那个被封为天才的他,却爱上了一个村里的普通女人。庆普家里人死活也不同意这门婚事,庆普后来疯了,大学也没去上,家也不回了。
那个女人最后嫁给了村里的大队书记,结婚那天,庆普还跑去闹,跑去打。
但是,有用吗?
没有用了。
疯了以后,他总是拿着个棍子,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见到女的就要打,红衣女子,尤甚。
天才愣庆普——扭曲爱情他恨家人,恨自己爱了一生的女子,恨这个狼藉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悖逆着他的渴望。可到头来,所有的恨,都惩罚了自己,毁了自己。
就在人们已经叫他“愣庆普”以后,他还老是挑着担子,去看她一眼。
那条路,走得那样深刻,那样难忘。
你说他真的愣了吗?
谁知道呢?
多年以后,庆普老了,脚步越发迟缓了,眼睛混浊了,再怎么明晃晃的红色,也再激不起他汹涌的怒火。
他只是用碎砖瓦片在水泥墙上写下一排又一排工整的老字,他想用力地刻下什么呢?他存在的证据吗?
天才愣庆普——扭曲爱情不知道他到后来有没有忘记那个深爱一生的女人。都说时间是解药,能冲淡一切,忘记一切。
而我不敢苟同。
或许,我能忘记吃饭,忘记时间,忘记尊严,忘记我爱的人是谁,但痛苦与爱的感觉,永远都不会忘。时间只让人逃避,而当你置身类似的环境和状态,那样的感觉,就会原原本本地回归到你的身体里,袭击你,就像以前一样。
庆普他偏激而扭曲的爱情,迟迟地还是谢幕了。他这个自负又自卑的天才,以强劲的执拗与叛逆,背离世俗的认知,以疯癫的姿态迎合了他想要的自由。
世人不懂,不会懂。
庆普死了有四个年头了。听说在过年前一个寒冷的雪夜,被冻死了。
就像一片枯萎的老叶在寒夜里瑟瑟发抖,只要风一吹,所有纵横的密麻脉络瞬间裂开、破碎,清脆响亮。也许,其中的某个小小碎片,会被吹刮到那个女人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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