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一人生病,全体吃药!
凌晨一点,队员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猎人宿舍,在一天紧张而又刺激的训练过后,晚上的圆木和弹药箱训练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气力。一回到宿舍,他们便一个个栽倒在床上,有些甚至都来不及脱掉被污水和泥水浸泡的迷彩服便酣然入睡。一分钟不到,猎人宿舍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打呼声。
深夜的月亮很圆,静静地挂在白龙山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黑色斑驳。那黑色扭曲着,变幻着,似要与月亮周围的黑色融为一体,但又时不时地被金色的月光割断,缩回成一个暗黑的斑点。
今晚是60号站岗,他挂着枪笔直地站在门外,兴致勃勃地看着月亮,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像是在看一场电影,脸上时不时地露出一丝喜悦,或是一缕哀伤。与平日里一贯的嘻嘻哈哈不同,他在独处时总是显得很安静,像是换了个人。此时的他像个小孩子,在他沾满了汗水、泥土与催泪瓦斯残留粉末的脸上,隐约流露出一股稚气。
猎人宿舍里面气味很潮湿,并且夹杂着一些刺鼻的酸臭味。阿牛睡在上铺,下铺是一块光秃秃的床板——那里一个月前住着43号。阿牛一直没有搬下去住,也不让其他人搬过去,那是他一直坚守的一块阵地,也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块阵地。他害怕43号回来后找不到床铺,或许,他觉得只要把床铺留着,43号就会回来。
阿牛一直没睡,他看着大家都睡熟了,轻轻地翻下床,拿出枕头下压的一个信封。信封被透明胶带裹得严严实实,隐约可以看到上面写着“阿祯收”三个加粗加黑的字。阿牛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揣在怀里,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
“你干什么,44号!”60号压着声音问他,但是没有压住声音中的惊讶。
“我去寄信。”阿牛被60号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
“寄什么信?”60号一听到“信”,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致。
“嗯……,阿祯的,阿祯的信。”阿牛吞吞吐吐地说,并且边说边埋下了通红了脸。
60号开心地笑起来,他的表情让阿牛想到了上次跳伞训练时在飞机上的场景。
“你去哪里寄啊,这荒郊野岭的,你在逗我吗?”
“我想把信给小于教官,我想他应该有办法吧。”
“人家可是教官,凭什么帮你?”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阿牛说着说着又没了底气。
60号盯着阿牛看了一会,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
“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但是傻的可爱。”60号说完便做了个像英国绅士一样的手势,意思是让阿牛出门去。
阿牛很感谢60号,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半夜出去是违反纪律的,60号完全可以把自己拦住,或是报告给教官,但是60号却放自己出去,并且甘愿为自己承担风险。
“谢谢你。”阿牛说完便匆匆离开了,他要赶紧回来,以免被教官发现。
60号看着阿牛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说完便忍不住自己先笑了,没心没肺的像个小孩子。
晚上的月光很亮,阿牛没费多少劲就走到了教官宿舍。
教官住的地方要比猎人宿舍干净整洁多了,走廊里也没有那股已经让阿牛习以为常的酸臭味。小于和老周住一个房间,门上贴着标签,上面有小于和老周的名字。阿牛走到门前突然犹豫起来,直到敲门的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多么愚蠢的一件事。他有些后悔,也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侥幸,他希望小于能帮自己——希望——紧紧是他自己的希望而已。
他站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报告”,但是没人应,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
“都睡了?应该不会啊,刚刚还在操练我们圆木和弹药箱的啊?”阿牛心里疑惑着。
阿牛轻轻地推了推门,门虚掩着,没锁,一推便开了。阿牛好奇地探着头向里面张望。屋里有两张床和一张桌子,很是简单。桌子上摆着一个饮水机还有几本书,以及一个文件夹——阿牛知道,那是他们的“生死簿”。阿牛走近一看,那几本书都有些磨损和破旧,并且都是专业类的书——《军事地形学》、《爆破基础》、《狙击手的养成》——应该是老周平时学习用的。
可能是因为阿牛的缘故,60号的心情出奇的好,他的嘴角上扬,似乎还在想着刚才的事。他时不时地会扫视一下四周,查探周围的动静,而后再看一会月亮,丝毫没有困意。
突然,一团黑影闪现,并从不远处缓缓靠近。
60号警觉地大喊一声:“口令!”
“猎人!”那团黑影的声音沙哑而熟悉,伴着瑟瑟的冷风,让人顿生寒意。60号听到声音感觉像是李兴,但是不确定,在他思考的同时,那团黑影又传来一声:“回令!”
“战斗!”60号迅速回答道。
60号最先认出了李兴宽厚的肩膀,随后是他那强劲有力的四肢和棱角分明的五官。李兴脚下生风,快步走到宿舍门口。60号给李兴敬了个礼,李兴点头示意,步履不停地径直走进了猎人宿舍——他在例行查铺查哨。
60号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担忧地朝着阿牛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李兴身上。
李兴一个床一个床的检查。他把27号踢到地上的被子拽起来,轻轻地盖到他身上,而后把31号枕头边的消毒液收起来,从裤兜里拿了一瓶新放回去——这一刻,60号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大猩猩”,一个细心体贴的“大猩猩”。
李兴看到43号空空的床板,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他抬头一看阿牛的床铺,感到有些异样,他皱了皱眉头,猛地掀开被子,里面空空如也,床单上还有余温。李兴看了看手表——一点二十八。
他狠狠地把被子摔在地上,大吼一声:“所有人集合!”
他的吼声震得整个宿舍发颤。队员们像是被触发了的地雷,一个个直接从床上炸起,而后整个宿舍便像是水烧开了锅,一下子沸腾起来。
队员们像一股潮水,一下子涌到了广场上,随后潮退了,安静了。队员们睁着惺忪而又无辜的睡眼,嘴里时不时地呼出一道白色的哈气,浑身上下被冷风吹得阵阵发抖。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李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因为通常情况下,这个时间集合肯定没什么好事,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突突突——”,一串点射划破夜空,也刺破了广场的寂静。李兴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步枪擎在右手,左手拿着大喇叭喊着:“趴下,都给我趴下!”
阿牛把信放在桌子上,并且把背面朝上。信的背面写着:“拜托您帮我寄出去”。阿牛用手把有些皱的信封抹平,突然一阵突击步枪点射的声音从广场的方向传来,这声音穿过空气又穿过阿牛的耳膜再传到他的大脑神经,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
阿牛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转身飞奔回去。
“看来你们都不累,是不是没练够,那就洗个澡清醒一下!”李兴说完便朝广场边上的老周和小于挥挥手,两条水柱瞬间喷涌而出,像两条蛟龙拔地而起,直扑到队员们身上,缠绕着,吞咬着,咆哮着。队员们抱头逃窜,但又无处可逃,只能拼命地哀嚎着,叫喊着,仿佛要从喉咙里呕出所有的寒冷与疼痛。
阿牛一刻不停地跑到广场,看到队员们被高压水枪冲得七零八落,一下子呆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像根木头。
“哎呦,你们的恩人来了,你们可要多谢44号,要不是他,你们能在这里享受吗?”李兴看到阿牛回来,便嘲讽地说。队员们看到阿牛站在边上,顿时明白了今晚为什么要“加餐”,他们都目光复杂地看着阿牛,那一排排目光里,有埋怨,有愤怒,也有无奈。阿牛不敢正视他们的目光,羞愧地低下了头。
阿牛低头沉默着,但是队员们的嚎叫声像一发发子弹射中了阿牛的身体,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他不想让队员们替自己受过,他宁愿自己受惩罚。
“是我的错,要罚就罚我吧!”阿牛猛地抬起头大喊一声,但是这声音像是碰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反应。
教官依旧在折磨着队员,队员依旧在忍受着折磨,没有人搭理他,他像是空气一样的存在。
这令他更加的痛苦。
阿牛跑到高压水枪前面,试图用身体挡住水枪,他哭喊着:“都是我的错,别罚他们了,要罚就罚我吧!跟他们没关系!”
“一人生病,全体吃药,有病治病,没病预防,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李兴拿着大喇叭喊着,小于冷漠地看了阿牛一眼,把水枪往边上挪了挪,丝毫没有减弱水流的冲力。
阿牛着急的跺脚,但却无能为力,他眼看拦不住,便转身扎到人堆里,跟着大家一起受罚。
当冰冷的水柱冲击到阿牛的身上时,他不仅没有感到疼痛,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甚至想把其他人的疼痛也都施加到自己身上。在他的心里,痛苦和愧疚仿佛共用着一块地方,痛苦多一些,愧疚便少一些。
月亮依旧高悬着,白龙山依旧沉默着,潮湿的空气因为高压水枪的冲刷而变得更加潮湿,寂静的夜晚因为猎人的嘶吼而变得不再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冲水声、喊叫声和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的混合声响渐渐地弱了。在痛苦的一天之后,或者说在痛苦的新一天即将到来之前,队员们又一次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他们拖着疲惫潮湿的身躯回到了宿舍,或许他们早已忘了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忘了为什么要开始。
对于阿牛和60号来说,这一切却是刚刚开始——他俩被罚去臭水沟举弹药箱——因为阿牛违反规定私自离队,而60号则是因为站岗时放走了阿牛。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阿牛满脸愧疚地对60号说。
“你为什么总是说对不起啊,这是你的口头禅吗?”60号显得很轻松。
“因为我老是做错事,这次还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受罚。”
“没有啊,我是自愿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啊!”60号一脸不屑。
阿牛无言以对,低着头不说话,又回到了他最擅长的沉默。
月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蟾蜍兴奋地叫喊着,几只蜻蜓在阿牛头上盘旋,水蛇埋伏在浮萍里,伺机捕获它今晚的猎物。一只蜥蜴趴在一根漂浮的烂木头上,两个眼珠迅捷地旋转着,时不时地向旁边的水蜘蛛吐一吐舌头。
阿牛和60号屏着呼吸,两手举着弹药箱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伫立在水中,欣赏着臭水沟里的动物世界——这令人作呕的动物世界!
“咕噜噜……”阿牛的肚子打破了沉默。
“饿了?”60号眼睛瞟了阿牛一眼。
“没……”阿牛有些不好意思。
“肚子都抗议了还说没饿?”
60号用脑袋顶住弹药箱,腾出来右手,长呼了一口气,而后他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像钳子般伸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牢牢地抓住了那只蜥蜴。
“来点?”60号将蜥蜴攥在手里,冲着阿牛做个鬼脸。
阿牛看着那只在60号掌心挣扎的蜥蜴,恶心地摇了摇头。
60号把蜥蜴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一阵,而后突然一下子张开嘴,将蜥蜴整只塞了进去。蜥蜴的尾巴露在外面挣扎了几下,而后整只蜥蜴便随着牙齿的咀嚼完全被吞了进去。
阿牛看着60号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味道还不错。”60号把蜥蜴完全咽了下去,还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
“你不觉得恶心?”阿牛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在我眼里,这些都是蛋白质,无所谓恶心不恶心的,吃习惯就好了。”
“你以前经常吃?”
“嗯……”阿牛的问题让60号想到了他的“以前”,以前那段深刻而难忘的经历。
“为什么?”阿牛更加疑惑。
“因为我是一个狙击手。”60号表情凝重地说,但一说完,他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阿牛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对阿牛来说,60号身上有太多奇怪的地方,但是60号却总是能让阿牛感到放松。阿牛很愿意跟他待在一起。
“狙击手?”阿牛继续追问。
不过这次60号没有回答,他深沉地看着不远的前方,思绪却飘到了很远很远——吉利服,高精度狙击步枪,潜伏,疲惫与焦虑,落叶与蚊虫,饥饿与潮湿——那是一段60号记忆尤深的一段经历,也是60号引以为豪的一段经历。
“是的,狙击手。”60号突然回了一句,简短,却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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