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伪装者
一滴露水从叶子上滑下来滴到60号的头盔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60号轻轻地将右手缩回来,从左肋骨的地方掏出水袋的吸管塞进嘴里。他只呷了一小口水,便又将吸管放了回去,他没敢多喝——在潜伏时上厕所可是件麻烦事。60号穿着吉利服,为了增强隐蔽效果,他仍然在吉利服上插了很多带有茂盛树叶的树枝,为了去掉吉利服上那猎人1号所熟悉的气味,他甚至先将吉利服用干燥的土和树叶埋起来过了半个小时才拿出来。他的脸和手都涂得漆黑,狙击步枪用树枝和染了色的碎布条缠着,只露出瞄准镜的镜片和枪膛的抛弹口。60号把自己完全伪装起来,融入了树林与灌木丛的阴影中。东边的天空微微发亮,但60号周围仍然漆黑一片。树林里的雾气很重,水蒸气经过一晚上的凝结变成水珠从树叶上滚落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60号身上,没多久,他已经全身湿透,甚至在衣服的褶皱里也存满了一片一片的积水。
他已经潜伏了四个小时。
他仍然一动不动。
树林里陆续传来几声鸟叫,杂乱的,抑或有规律的——属于鸟类世界的规律。60号很是享受,似乎他能听懂这些叫声,他完全融入他们,就像他完全地融入了他周围的背景。这种感觉让他熟悉,让他不禁回忆起那段在哥伦比亚狙击手学校的难忘经历。清脆悦耳的鸟叫声让他产生穿越时空的错觉,60号侧转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五点整,他从右侧的兜里掏出一块只剩一半的压缩饼干,轻轻咬了一口,而后放回原位。他闭着嘴咀嚼,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上次进食是在四点钟,现在他并不饿,但为了保持充足的体力去抵抗疲劳以及潮湿阴冷的空气,他严格地遵守着每小时进食一次的规定。这让他时刻储备着能量并且又不会因吃得太饱而昏昏欲睡。
一只蚂蚁从树叶堆里钻出来,它似乎嗅到了压缩饼干里所包含的糖分,径直朝着60号吃饼干时掉落的残渣和碎沫爬去。当它的触角碰到食物的一瞬间,它停了一秒钟——它在记录食物上的信息,而后朝着来时的方向转身离去了。
60号轻轻地吸了一口水,将嘴里又干又涩的一堆东西送到了食道里,而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只蚂蚁。他的表情充满了稚气,就像个天真的小孩,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蚂蚁这种动物——这只蚂蚁驱散了他所有的困倦和疲惫。
没过多久,从树叶堆里又陆陆续续钻出来几只蚂蚁,它们与刚才那位“侦察兵”用触角交流信息后,便径直朝着那一堆饼干碎沫爬去,随后便是“增援的大部队”,黑压压一片,席卷而来,在60号的眼皮底下忙碌着,不一会就将食物“洗劫一空”,并有序地撤退。60号有点没看过瘾,或许他想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便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剩下的那半块饼干——他最后的半块饼干——掰了些碎沫扔到面前,等着再看一出好戏。
东边的天空开始发蓝,虽然60号所在的树林里仍然漆黑一片,但这黎明前的光亮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安全感。他感到很放松,眼睛在这束光的驱使下变得模糊、柔软——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大眼睛,用手揉了揉,而后眨眨眼睛,将右眼抵在狙击步枪的瞄准镜上。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以及镜框中的圆形视野里。他缓慢地移动着枪声,搜索着视线范围内的每一块区域。他知道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和刻度在日出前半小时和日落后的半小时仍然是可见并且可靠的。
突然,他停止了搜索,瞄准镜的十字线停在一个模糊的人影上,光线很暗,看不清楚是谁,但以走路的姿势和身体的轮廓来推断,60号感觉这个人像是“大猩猩”。
“等了这么久,目标终于出现了”,60号心想。他克制住兴奋的心情,而后随即用左手微微调整瞄准镜的焦距,但却一下子找不到人影的去向,只剩下一片黑压压的树根和草丛。
“人眼对移动的目标很敏感,缓慢并且精致移动的物体很容易被忽视,快速和急促的移动易被察觉”,31号轻声说。
“所以我们才要像这样蠕动。”阿牛期待地看着31号,他希望得到31号肯定的答复。
“对。”31号冲他一笑。
阿牛也笑了,他的笑声充满了幸福,那种依赖得到满足的幸福。
“就知道傻笑”,31号接着说,“傻子,人的脑袋、肩膀、武器都是容易识别的,因为人眼的注意力很容易集中到自己熟悉的可识别目标上,即使是一时无法完全辨认的目标。”
“所以在伪装时人和装备的外形轮廓会完全改造成不可识别的形状。”阿牛再一次充满信心的回答道。
“傻子也不是很傻嘛!”31号笑着说。
“嘿嘿……”阿牛也笑了,露出两排大白牙在昏暗的光线中一闪一闪。
31号突然想起什么,皱起了眉头,问道:“你的手恢复地怎样了?”31号对于上次直升机滑降的意外事故一直耿耿于怀,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愧疚。
“没事啦,早就好了。”
“能有那么快?”
“嗯嗯,不信你看。”阿牛把手拿起来活动一下,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说:“都好了。”
“好了就好。”31号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牛觉得31号有些不对劲,他最近一直不对劲。虽然31号最近对自己比以前好了很多,还教会了自己很多技巧,但是阿牛总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阿牛关切地问。
31号没有回答,他的思绪回到了直升机滑降的那一天——
“医生,他的手没事吧?”31号着急的问。
“他没事,你有事,等会你再去跟我仔细检查一下,需要做个核磁共振进一步确诊。”医生说完便开始给阿牛包扎伤口。
阿牛奇怪地问道:“医生,他怎么了?”
“医生,我们等会单独说吧。”31号打断了阿牛的话。
军医给阿牛处理完伤口,便和31号出去了,只留下阿牛一个人坐在那里,被白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一阵一阵地疼,钻心地疼。
一到楼梯口,31号看四下无人,便对军医说:“医生,核磁共振不用做了。”
军医把两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诧异地说:“开什么玩笑,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我的病我知道。”
“你现在必须停止训练,否则后果很危险,你脑子里的血块已经压迫了视觉神经。”
“没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军医渐渐失去了耐心,有些愠怒地说。
“对不起,医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想请您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
“比命还重要?”
“嗯。”31号的目光依然坚定。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吗?我给你机会,谁给我机会,我告诉,我必须对你们负责,你现在必须听我的!”军医在楼梯口大声咆哮起来。
“这可能是我的军旅生涯,不,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次机会了。”31号的声音平静而沉重。
“不行,在这里你必须听我的。”军医同样坚定的回答。
“如果不听呢?”
他俩对视着,沉默着,似乎要将对方的心底看穿,像两艘对峙的战舰,互相以猛烈的炮火攻击着,但都无法将对方击沉。
对视许久,军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率先打破沉默:“前段时间有个和你一样想法的,好像是43号,他韧带撕裂,哭闹着要回去训练,你知道呢我怎么处理的吗?”
31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在这里大吵大闹,十几个人都摁不住他,最后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送走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医院,我有权这么做!”军医抬高声调。
“可你无权决定他的选择!”31号的声调抬得更高。
军医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他。
“对不起”,31号有些歉疚,强迫着自己压低声音,“我的意思是他本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离开,我知道他,他很优秀。”
“那该怎么离开?”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这种,不应该带着遗憾离开这个地方,那样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以你现在的状态,就算我让你回去,你也坚持不了多久,而且还很危险。”
“该走的时候我会走的,不过不是现在。”31号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脸上的表情让军医想起了43号离开的时候——愤怒,悔恨,或是心有不甘?
军医叹了口气,“猎人,这两个字流淌在你们的血液里吗?”
“刻在骨头里。”31号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31号?”阿牛看到31号一直沉思着,便好奇地问道。
31号的思绪被阿牛从医院拽回到这阴冷潮湿的树林中。
“你跟43号是怎么认识的?”31号突然问。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帮了我很多,跟你一样,都帮了我很多,你们俩都是好人,没有你们我肯定走不到现在。”阿牛想起43号心中不禁一阵伤感。
“你一个人也能行的,真的。”
“我不行。”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阿牛抬起头,盯着逐渐发亮的天空看了一眼,而后又低下头说:“我不试。”
随后他又盯着43号,目光中充满了他以前很少有的质疑和不安。
“嘘——”31号突然把手抵在嘴唇上,阿牛见状立即安静下来,与他一同观察周围情况。
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猎物来了。”31号的声音小到自己几乎听不见。他举起右手,五指并拢,手腕向里划了一个半圈,示意阿牛移动到他对面,与他一起前后夹击。
阿牛把枪放在两只伸出的小臂上,身体贴地,立起手和脚腕,利用双肘和双脚尖配合的力量缓慢蠕动。他的身上披着吉利服,枪也伪装起来,与周围的灌木丛完全融为一体,根本发现不了他的移动。
那团黑影的移动极为迅速,他利用周围的遮蔽物来回跳跃,忽快忽慢,始终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稍有分神,便会找不到他的去向。31号的眼睛死死咬住了他,而在对面的山腰上,60号也同样用瞄准镜的十字线紧紧地跟着他。
60号微微调整焦距,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聚精会神地搜索着,黝黑的枪管似乎在随着他的目光一直不停地延长,直到深入几百米外的丛林里,冷冰冰地抵住他所追逐的“猎物”。这一刻,他的世界中只有他和他的枪——一支抵在敌人脑门上的狙击步枪。
阿牛的移动很是缓慢,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蠕动”。那个人影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些异样,警觉地回头一撇,正盯着阿牛潜伏的位置。阿牛迅即屏住呼吸,停止了移动。31号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并且紧紧地握住拳头——一旦阿牛暴露,他便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即使被抓住的队员会被“淘汰”。淘汰?这个词对现在的31号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想到这里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天色渐亮,还未露面的太阳用它的光辉把天空染成了淡蓝色,但是树林里依然有些昏暗。那个人影盯着看了一会,但是只看到微风吹拂的树枝和瑟瑟作响的荒草,便转过头去,从兜里掏出一张地图翻看起来。他边看边微微地呼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沉重、沙哑,让阿牛和31号感到很是熟悉。
突然,阿牛在他身后一跃而起,猛然扑向那个人影。阿牛穿着吉利服,身上裹满了树枝树叶,他像是一头长满绿色鬃毛的野兽,凶狠地朝着猎物扑去。那个人影警惕性极高,在转身的同时已经把地图塞起来,弓腰举拳,准备迎战。不料,他刚刚摆好架势,却被另一侧扑来的31号绊住双腿,身体前倒,重重地摔在地上。阿牛趁势骑在他上面,掏出随身携带的毛巾堵住他的嘴,抽出皮带把他的双手反绑起来。那个人正要喊什么,却被阿牛生生地闷了回去,只是趴在地上支支吾吾,丝毫动弹不得。而阿牛的这一套动作仅仅用了不到两秒钟,一气呵成!
“干得漂亮!44号!”31号站了起来,忍不住兴奋地大吼一声。他身上也满是树枝树叶,并且脸上和阿牛一样都涂抹着迷彩油,从远处看像是一颗突兀的小树。
阿牛也站起来,摸着后脑勺,他被31号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或者说不太习惯。
31号的吼声穿过静谧的树林,将附近潜伏的队员们引了过来,也引来了这次潜伏科目的考官——老周。队员们围了过来,他们都想看看今天是谁拔得头筹,他们都是跟阿牛和31号一样的装扮,只能依靠胸前的号码牌来辨认他们。老周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生死簿”,准备登记成绩。
阿牛的“俘虏”在地上扭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只能听到“呜呜”的声音,先过来的27号和48号感到好奇,便一起把他抬起来,但一看到“俘虏”,他俩的表情瞬间凝固了。紧接着,所有人都凝固了,所有人都是一脸惊愕,空气仿佛也跟着队员们的表情一起凝固了,鸦雀无声。
“俘虏”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大猩猩!
李兴脸上也涂着迷彩,嘴里还塞着毛巾,但那丝毫不能掩盖他那愤怒而带有杀气的眼神。
老周噗嗤一声打破了沉默:“这是谁干的?”
“报告教官,是44号!”31号声音很大,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
阿牛赶紧过去把李兴的手松了,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教官,我不知道是你。”
李兴把嘴里的毛巾取出来重重地扔在地上,哼了一声,“算你小子今天走运!”,悻悻地走了。老周在生死簿上划了几笔,对阿牛说:“搞得不错!”说完便快步跟上了李兴。
27号与48号吃惊地看着阿牛,眼神与以往的那种小瞧与轻视不同,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正在成长,并且已经具备了挑战他们甚至超过他们的能力。
天完全亮了,7号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他把地上的毛巾捡起来递给阿牛,拍了拍阿牛的肩膀,说:“44号,你的进步很大啊!”
“主要是31号掩护的好。”
“傻子。”31号笑着说。一道亮光突然在他眼前闪烁,随即消失了,他迅速卧倒,并且把阿牛和7号也摁在地上,盯着对面的山坡,压低声音说:“狙击手。”其他的队员们也都跟着卧倒,眼睛同时看向31号看的方向,但却只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坡,没有任何异常。
60号把瞄准镜的护盖合上,也合上了他所观察的一切,而后把枪收回来,翻转身子,仰面朝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心情出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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