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了,腊月初一的早上。八点多我听到我爸叫醒表弟说要回老家因为爷爷摔了一跤,九点多舅舅打电话给我让我收拾东西说爷爷过世了。
那天我刚回家两天。
前一天是表姐女儿的一岁生日,爷爷喝了酒吃了宴席还满村去打麻将,第二天是姨夫爷过世三年的日子,他打算进城去祭奠,然后去看看刚回家的我。可是他走出门刚下了一级台阶,就再也没能迈出下一步。
奶奶说,前一天晚上她刚因为打麻将到半夜的事说了爷爷一顿,所以他走的时候都没跟她讲一句话。她是听到爷爷哎呦哎呦的声音然后赶忙扑出房间去拉他的。
还是晚了。
他就那么躺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被扶着躺在了炕上。
他就那么闭上了双眼。
他就那么慢慢变得冰冷僵硬。
不到两分钟村里的医生就赶到家里查看他的情况,但是那时候他的瞳孔就已经散了。
我们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摔一跤就忽然失去了他。
我们没有人相信他就这么无病无灾的忽然走了。
打电话通知所有亲戚,收到的第一句回复都是同样的怀疑,前一天还在满村逛游的人,过了一夜就忽然与我们不在同一世界了。
爷爷躺在木板上,穿着毛呢大衣,盖过了膝盖,快要到脚踝。姑姑说,去世的老人都这么穿。
爷爷的木板两旁都是草垛,上面铺着被褥。奶奶说,下葬之前女儿们要坐在这里。
爷爷的木板前面有一块从房梁垂下来的布,上面写着挽联,挂着他的照片,布的前面摆着桌子,桌子上都是献食和香。阴阳先生坐在一旁,算着下葬的好日子,不停写着其他地方需要的挽联。
放粮食的柜上,摆满了前来吊唁的人送来的纸扎,院子里都是各种花圈,我的手机连着音响,从早到晚播放哀乐。
前来吊唁的人都会在垂下来的布前对着爷爷的照片和遗体磕头,弟弟跪在草席旁,面朝门口,对这些人也磕头,叫做“还头”。
我和姑姑们坐在遗体旁的被褥里,看不见院子里的情景,但听声音,来了很多人。
爸爸专门为爷爷盖的新房过了年就可以装修了,他却没能去看一眼。
阴历十三号爷爷进城去看我,没想到我是阳历十三号回家。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懒得回老家,所以待在家里。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回去了,肯定会在老家留一晚,第二天我就会和爷爷一起出门,这样我就可以在他摔倒之前拉住他。他就不会走了吧?
每次产生这个念头,我都很后悔,我都会跪在他的照片前,上四柱香,流着眼泪,磕一个头,跟他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上次见他还是在暑假,我收到录取通知,他拿着一沓钞票笑着递给我说“哎呀只有六千,没给你凑够一万。”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花完那些钱的,在花钱的时候也忘记了他是怎么样一点一点省出那些钱的。
平时在家甚至都舍不得买菜的人,一到我回老家的时候就起个大早赶集去给我买包子买豆腐脑买我喜欢的菜和肉,就好像那些东西都不要钱似的。而当时的我总是吃不了两口就丢下筷子。
还记得每到做好了粽子或者挂面的时候,他都会提着满满一竹篮,笑呵呵的进城,笑呵呵的坐在沙发上,等我回家叫一声爷爷。
弟弟刚出生的时候被带回老家,我奶奶忙着管小孩没时间做饭,他烧起火做了整整一个月,大姑说,那是爷爷这辈子唯一一段做饭的时间。
大姑边哭边说着爷爷的一生。
这个永远脾气很好永远笑呵呵的人,从无父无母在村里人的饭锅里长大,到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一辈子都过得贫穷而辛苦。他总说,算过命,至少可以活到73,可以看到我嫁人的。
他像个小孩,过年的时候喜欢放炮,扔在我们不注意的地方然后看着我们被吓到的样子哈哈大笑。
走在路上总喜欢顺手折一根树枝拖在地上跟他一起走。
到别人家里总笑着说快把好酒拿出来喝两盅。
因为爸爸把面扔在院子里就提着铁锨追着他满院子跑着打。
听说我考上一本就满村的炫耀。
他经历过了一切的悲惨和辛苦,也经历过了大部分的幸福。
奶奶给他做的那双下葬时穿的鞋子,他甚至没有试过。那双有些大的鞋子穿在去世的他脚上,空荡荡的。
他躺在那里,我就那么看着他。
我总觉得他在眨眼在呼吸,甚至当他已经躺进了棺材,我也还是这么觉得的。
我总觉得下一秒他会坐起来冲我笑,问问我在上海生活得怎么样。
他为人和善,总喜欢串门,村里有个什么红白喜事,总是冲上去帮忙,所以全村的人都来了,都来送他了,都来帮忙处理他的后事了。从过世到下葬的六天里每天家里都有来不完的客人。
他没有生过大病,没有让我们伺候过他任何一天,所以所有人的心里都空落落的,所有人的心里都觉得他不可能忽然就这么走了。
他穷了一辈子,所以这一次所有的东西用的都是最好的最体面的。
他爱喝酒,所以棺材里放了茅台,放了他最喜欢的酒。
他最好的朋友以操办葬礼为生计,这一次是他的葬礼,那个伯伯做的格外讲究。喝醉了酒趴在爷爷的遗体旁边哭的停不住。
我不知道好朋友去世是怎样的感受,更不知道亲自操持好朋友的葬礼到底有多心痛。那个伯伯拒绝了付给他的酬劳和烟酒,在葬礼结束后悄悄离开了。
第一个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爸爸躺在了我旁边,跟我说,你爷爷阴历十三号还进城去看你了。
然后他哭了,失去了父亲的父亲,在黑暗里,在每天唯一一段不用接待来宾的时间里,对着自己的女儿终于哭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我就那么听着,听着他啜泣,听着他慢慢睡着。
农村的习俗很多,葬礼的忌讳也很多,我每天戴着白帽子,按老人们的指示去做。我总呆呆盯着躺在那里的人,想象他下一秒就坐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的参加一场葬礼,也是我第一次失去亲人。
他与我没说过多少话,却有那么多对我好的事都不停的浮现出来。
我记得他为我换灯泡方便我看书的样子。
我记得他将桌子艰难的搬出小房间让我在院子里吃饭的样子。
我记得他把鸡腿夹到我碗里的样子。
我记得他去年喝醉了酒我给他用热毛巾擦脸时他的样子。
我记得他每次为我买回集市上的吃的的样子。
我记得他深夜回家时大门发出的声音。
我记得他看电视到很晚时隐隐约约的声音。
我记得他冲我笑,他说,你好好学。
他冲我笑。
皱纹开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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