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宏平家里四人，父母和他兄妹俩。

他们住在两间土砖房里，屋顶没有片瓦，全是用稻草盖的。盖顶的稻草一年一次轮换，还常被风吹开一片。下雨天是外面下大雨，屋内落酱油色的小雨。只在床顶上盖着唯一的一张塑料纸，其余地方都像水帘洞的境况。屋内不但滴水，还很脏。被烟火熏过的稻草浸出的水就像酱油，滴在哪里都是一片焦黄，透进内里去。

他家的穷是从他爷爷那时就开始了。宏平小时，就没见过爷爷穿鞋，夏天干活是赤脚，赶路是草鞋，冬天天太冷就用棕片包裹脚，再用草绳绑在厚木板上走动，像穿着木屐。这样只能防脚不踩在水里，根本不抗冻，脚是冷到全麻木了的。他爷爷也很早就在贫病交加中过世了。宏平的爸爸基本没继承什么祖业，全要靠双手自己去争取。还好当初娶了老婆，不然就只有孤独终老了。

宏平的爸爸虽长得不高大，身体也瘦弱如猴，但人实诚。他做事踏实，受人喜欢。忙完家里农活，一年总要到外地去烧几个月木炭，赚几百元回家补贴生活开销。孩子们大了上学也要钱，他干得越来越吃力了，生活的重担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秋天，树木落叶了，正是砍倒烧木炭的季节。那年，他又像往年一样同村里的几个老伙计一起去了外省的大山里。每天都是不断砍树，截短后装进土窑，再烧成木炭出售。他知道自己家里最缺钱，别人在阴雨天绝不干活，而他则一人上山，总要砍倒一片林子。阴雨天里受潮的地面和树干都是湿滑的，干活也相对危险。同伴劝他不要那么拼命，但他还是我行我素，从不休息。

一个人干活难免发生意外，没有人照看的环境特别危险。他在一个阴雨天的午后出事了。前面砍倒的树木由于表皮湿润后变得如抹油般光滑，加上他砍树的振动，一根几百斤重的大圆木不声不响溜下了山来。它那么顺滑，像离弦的箭，转瞬即到了他的后背，冲他直撞后飞奔向山下去了。他倒在了血泊里，没有痛苦，更没有呻吟。

同伴见他近傍晚还迟迟未归，便上山寻找。看到他那出事的惨状，没有人再说半句话，由两人抬他下到山沟，当晚便走几十里山路到外面发了电报回乡里。家里接到死讯全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宏平那时正上初中，他感觉瞬间天就塌下来了。

几天后，出外还不到一月，活生生的父亲回家只剩下了小盒的骨灰，对孩子的打击是有多大，宏平经历了，他知道。整个学期，宏平都是魂不守舍，没有一节课不走神。有时看他坐在那里，半天也没动，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水。同学们关心他，劝他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就是走不出丧父的伤痛。一直不言不语，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他成绩也一落千丈，掉到了及格线上。

转机还是在秋天。第二年，有位跛脚的男人经人介绍做了他的继父。一个会厨艺的他，比宏平爸明显要年长几岁，身体还残疾的男人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他由刚开始的抗拒到后来接受也经过了较长时间。他发现这个男人待他兄妹如亲生子女般关爱，总会细心呵护兄妹俩受伤的心，并积极承担起了在家庭里男人应有的责任，还带来了些钱把两间房顶盖上了瓦片，改善了一家人居住的环境。渐渐地宏平在班上又有了他那特有的低沉嗓音，和同学们一起讨论各种学习中的问题，甚至有时也会与同学娱乐打闹。他期末的成绩又上去了，完全恢复了昔日的信心和活力。

时间过得很快，宏平中考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在高中三年里，本来个头矮小的他，由于心情变好了，加上环境的改变，他很快长成了大高个。后来的高考又是村里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学费也一直是靠他继父的手艺赚取来的。宏平对他有了深厚的感情，超出了父子关系。后来他大学毕业在继父的支持下又读了研，留在本校当了教授。

宏平回想起继父在他家这些年的付出，他总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说：“当年要不是这个男人走进他们一家的生活，他也许就是他爷爷或他父亲的人生重复，不太可能像今天一样，站在大学的讲台上，拿着丰厚的薪资，过着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的继父老了，脚也走起来像是更跛了些，行动变得迟缓了很多。他近年已不再帮人家办酒席炒菜了，他也完全可以闲下来了。虽一双儿女不是自己亲生的，现在也都成了家，过得还不错，他已经很知足了。没有教坏他们，男孩还出息了，更是自己脸上有光。整天乐呵呵的在邻里间聊些家里长短，多年的事像在昨天发生，他一派幸福之像。

很多人都是在闲下来就身体不好了。他肩上的担子轻了，身体也就像漏气了的皮球 —— 不再坚挺。他生病了，中风住进了省医院，在宏平工作的地方不远的一家三甲医院。一方面宏平方便看望，另一方面是三甲医院医疗水平高，对治疗恢复会更好。宏平隔天去医院一次，看到继父那满是皱纹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直记得这个男人刚来他家时的相貌 —— 干净清爽。不说英俊，也是中看的面容，只有脚有点跛。但现在已是年轮刻满了他的脸，沟壑纵横。

同病室还住着一位老人，也是脑中风，由他儿子在照顾。从没见他俩说过一句话，见过几次儿子抱他爸去卫生间也是一只右手铲在老人的屁股上。老人怕跌落，只得用双手攀在儿子的脖子上。宏平看在眼中。他想， “这样对待老人真不像话。自己的继父请有24小时护工全程看护，自己还隔天抽时间来探望一次，应该能使他满意吧。”

他走出病室，刚好碰上主治医生。他要问问人家怎么这样对待老人。医生反问宏平，“你看见他有左手吗？一只右手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了。而躺在病床恢复得很好的还是他的继父呢！” 医生继续说：“他从小就没了父亲，是继父收留了他孤儿寡母，几年后他妈妈死了，剩下他和继父俩人。一次意外，他失去了左手，成丁残疾，但他继父没有嫌弃他，一直照顾他的生活。现在他身残志坚，当年的滴水之恩，他在用独臂相报，明白了吗？”

宏平听完，与自己的身世如出一辙，这触动了的心弦—— 痛。他默默地转过头去，向门里的青年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医院。宏平回到学校，马上向校领导请了长假。

第二天，宏平在老婆不解的眼光下，带上了生活用品，他搬进了继父的隔壁床位上，护工也被他辞退了。他要用实际行动，回报他的继父，感恩这个男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他的无私付出，自己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