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飘零,乃为生命我总在生命欢畅的时刻,听见死亡的声音。对那些弱小的生命,满怀悲悯。
1、
二十五年前,我七岁。
夏日某天,我和儿时玩伴唐小咏,在村里的月塘中游完泳,坐在玉米林间的大石头上,观看两只蜻蜓站在苞谷须上,尾对着尾,迟迟不见分开。
突然从村口吵嚷着进来一伙人,那打头的男子,满脸严肃地走着,穿着兰迪卡上衣,军绿色裤子,脚上套着一双解放鞋。后边的人,也都如他一般,一脸苦相。
见到唐小咏,打头男子突然喊:“小咏,你爹回来啦……”尾音拖得老长,还有一点令人不习惯的温和,全不像农村男人对待孩子的样子。
唐小咏一听,提着裤腰飞奔着跑了,向着他家那边。
2、
我愣了一秒,转身追去。
只见小咏脚板儿翻天地飞着,烂布鞋踢起一坨坨干土,烂掉半截的裤腿儿带起旋风,把小径边的青草吹得醉醺醺的。
一路跑,我脑海中一路闪现那伙人的样子,大概七八个,他们穿着褴褛,身上、头发上到处泥溜儿,像刚从泥里冒出来的鸡枞。紧跟着那打头男子的,是四个男人,分成前后,抬着长长的架子,上面盖着布,气氛神秘又诡异。
四个男人的身后,又跟着两个,或者三个,看不清。
“我奶,我爹回来了!”
“我奶,我爹回来了!!”
离家还有几百米,小咏就喊起来,声音尖而短促。
3、
我俩一路跑进院子,搞得鸡飞狗跳。
小咏奶奶已站在家门前的水缸旁,满脸堆笑。头巾半耷着,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像被风吹的稻草,挂在老树的枯枝上。
小咏的奶奶已卧榻多日,病得气息奄奄。平日里到她家,她要起床做饭给小勇吃,总是很耗力,咳嗽,喘。
有时没柴烧,我和小咏进山,砍来长竹竿,在另一头绑上木钩子,去勾那树上的枯枝,积少成多,捆起来。
小咏的爸爸是三年前出门的。
那时候,家乡人出门打拼,就流行上矿山去,从一座大山的黄土地上,走到另一座大山的黄土地下。常听某家突然富裕起来,就是在矿山挖到矿了。
头一年,小咏的爸爸没寄钱回来;第二年,小咏的爸爸也没寄钱回来;第三年,小咏的爸爸也没寄钱回来。
小咏说,我爹,他妈逼,总是挖不倒矿。
年初,小咏的妈妈跑了。
4、
“小咏,把火烧起来。把铜罐加满水。”
听说儿子回来,小咏奶奶的腿脚突然灵便起来。她转身进屋,提出一把老菜刀,走进院子东北角的瓜秧架下,抓起一只漂亮的大公鸡,返回水缸边的木桌旁,公鸡咕噜一声,躺在血碗边。真是手起刀落,行云流水。
三年来,听说小咏的爸爸没少赚钱,可是他爱赌。在矿山,每日收工,吃过晚饭后,就和工友们,聚在工棚里玩扑克,三P,清一色。
小咏爸爸的钱,是赌输了。
奶奶生病后,带口信上矿山许多次,总是不回来。
这次终于回来了。
5、
“到家了,到家了!”门外一阵嘈杂,那伙人进得院门来,径直往客厅里去了。小咏的奶奶还没分清是喜是忧,像一根柱子僵在水缸边,一动不动。
公鸡不叫了,狗也不吠了,山风没有吹,村里时常响起的牛铃声,这时也没有了。一切都是静的。
屋里突然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是那个打头男子的:“大妈,人没了。”
声音像惊雷,小咏奶奶僵直的身子轻微晃了一下,手里还没来得及拔毛的大公鸡掉落在地上。
盖着担架的布拉开了,小咏的爸爸张着嘴,一张痛苦的脸。我看到那脑袋顶上,有一个锄把粗的洞,阴森森的,好似钻进了一尾大青蛇。
6、
听说,那天清晨,他扛着炸药下矿洞去。过一阵,工友们说说笑笑,扛着钢钎、大锤跟在后头也下洞了。
那年头,在阴暗潮湿的洞下,是没有机器的。矿工们用最原始的物力、人力,去开天辟地。
那工友突然脚下一滑,一松手,手中的撬杆直直地往洞下掉,正好栽进小咏爸爸的头顶……
我转身看着小咏,小咏看着门外那只死掉的公鸡。他没哭。
过了几天,小咏跟说,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就想好好吃块鸡肉。
2015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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