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
和煦的春风拂过杨柳,万般婀娜。春光虽至,天气尚寒,杏花葳蕤里,一群少年皆锦衣绣袍,白玉弱冠,策马而来。
听得一声“公晦,我们在前面歇息可好?”只见为首的金鞍美少年,执鞭御马,立停于亭前。那马昂头翘尾尽得风骚,衬得南唐后裔李公子少年意气风发。
一行人入了亭,便是饮酒赋诗。忽而,其间一人唱到“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一人笑道:“如今这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圣上勤政为民你唱这个做什么?”歌者回道:“前日读来,甚是有趣,偏偏这作者又与公晦重名,便一时兴起了。”李山甫一笑:“这古往今来多了去了,既不同时,又不同运,连史书也只是寥寥几字,一笔带过。他的诗样样都好,时运不济罢了。”说完众人一笑,继续对酌。
李山甫回至府邸,一时酒气上头,伴着侍女新进的鲜花的香气,睡熟了过去。
再次醒来却是另一番景象。
夏
绫罗绸缎虽是平日穿惯的,却是宽袖圆领,不似平日样式。再定睛一看,四下陈设与以往皆不同。酒醒之后,头仍是隐隐作痛,正扶额纳罕之际,一小厮进来伺候道:“公子醒了,前儿几位公子商议去逛庙会,这时辰也应出发了。”
李山甫一时没反应过来,已被侍候洗漱好了。“今个送花神,听说好多公主小姐去祈福,听说大宁郡王的小县主也去。上次郡王府的酒宴上,公子与……”
李山甫也没心情理会他的话,一时浑浑噩噩穿好衣服与众人来到城郊的寺庙。
大雄宝殿里的佛祖金碧辉煌,正冠低眉普视着芸芸众生。佛龛上细细地焚着檀香,顺着烟雾缭绕的方向,娉婷袅袅立着一个贵族小姐。杨妃色的妆花锦袖摆纹着嬉水鹧鸪,腰间挂着的缂丝锦囊一面是蝶穿牡丹,一面是“如意”二字。手中以雪白的宫扇障面,丹唇皓齿,斜红面靥若隐若现。她缓缓走来,似是故人。
李山甫随旁人见礼方知是大宁郡王的小女。一时四下少人,李山甫无意乱走,不曾想曲径通幽,又见县主,又躲不过只好连忙上前行礼。她也不回,躲在扇子后面噗嗤一笑,道:“我见过公子,能文能武,今日,怎么这般畏畏缩缩?”
“臣误扰县主清净,实属冒犯。”
“无妨,前头殿上在念《开光经》,陪我去请可好?”
尚是侵晨,暑气未明,李山甫进了玄都观,一路穿花过柳而来,腰间的比目纹蓝田玉一摇一晃甚是明显。他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忽见几株修竹高过飞檐,侧身一拐,便消失在一片阴影之中。
幽篁深处,画窗微启,门帘也半卷半掩。屋内竹制的地面自生凉意,只见真珠帘后有一女子对镜梳妆。只听她身边侍女像是恍然大悟,对她高声道:“呀,县主您看,李公子来了。”
“嗯?谁在意他?”
侍女一边掩面一笑,一边伺候,声音不大不小,不偏不倚传入李山甫的耳朵里:“县主好颜色,公子好风流,像就像那紫薇花对紫薇郎,不是吗?”
只见她也不打话,只端坐在那,许久道:“还不泡茶去?”
侍女笑着回了一句“是”,声音拉的又长又婉转,路过李山甫,悄悄留下一句:“还不快去?”
“无虞?”李山甫打帘而入,“起得这样的晚?”
县主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打开梳妆盒,拿出一支画眉黛,正欲描画,却被李山甫夺下。“之前还作揖行礼,不过前几日喝多了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今天就唤得这样的熟?拿来,我画好了再理你。”
“别动,殊不知张敞画眉羡煞多少人,小生不才,就让我今日伺候县主梳妆。”
彼时县主双颊艳若桃花,阳光一丝一缕渗了进来,浅褐色的地上,一个纤细的身影下颌微仰,朱唇略启,眉眼翕合,任由另一个影子为她细细描绘。须臾妆罢,县主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妆容,时兴的八字眉配啼妆,面靥额黄点得也刚刚好。她掩着袖子笑着问:“你怎会画这样,是不是以前也为哪位王女小姐画过?”
李山甫拾起案上的宫扇,缓缓地摇着,笑道:“没有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寿阳公主嫁时妆,便是八字宫眉捧额黄,以前读来便想将来的妻作何妆出嫁,今日为你梳妆,便照书画咯。”
县主一听又是脸红,一把夺过扇子,躲在后面道:“刚刚容着你,你变这样无法无天了。”
“县主这样宽容,大人有大量,小生冒犯,小生退下了。”说完,李山甫便敛容理衽。欲起身之时,县主又一手抓住他的衣袖,急道:“不行。”像是撒娇,又像是嗔怪,连扇子都不经意间碰到嘴唇染了一块红。侍女沏好摆在外头的九窨茉莉花茶香气散入内帏。窗外蔷薇百展,夏莺千啭,咿咿呀呀吟得是岁月无限好。
秋
圣旨下来的时候,中秋才过。李山甫案上宫样的花纹的漆器还盛以陈皮红豆作馅的月饼,他还记得,临别前,县主将盒子塞在他怀中,在他的耳边吐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他还记得,那是“此物最相思”。
侍女带着易装之后的李山甫穿过层层树荫,路过假山。假山上停着只雀儿,像是被这行色匆匆的一行人惊着了,凄厉地啼叫一声边飞走了。
“无虞?”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来到了这里,大宁郡王府的后院。她长发委地,月白色的绸缎薄薄几层,显着她更加瘦弱无助,她头微低,眼角尚有泪痕,并无半点粉黛,是那样的颓废和柔软,令李山甫无比心疼。
须臾,她才缓缓开口:“圣上的旨意,我是亲封的公主,徽号崇徽,你那句无虞,是以下犯上的死罪。”她跪坐在三层厚厚的地毯上,时兴的西番莲花纹还沾染着刚刚因争执而打翻的胭脂水粉的痕迹,秋海棠伴着香炉中恹恹的烟,这一切的纸醉金迷不过是粉饰太平。
“无虞?”他又唤道,他见她本就微屈的身子又弯了下去,长长的睫毛下,两滴泪顺着旧泪痕至唇角又划出了新的痕迹。
“那是哪里?回纥?漠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姐姐们的家书一封接一封,只说漠北万分寒凉,春风不度。这里有玄都观的桃花,有八百瓣的牡丹,有母妃,有你,还有无忧无虑的仆固无虞。”她气息渐强,哭音渐重,最后短短数字更是呜咽了好久才吐了出来。
李山甫蹲下身子,用衣袖为她拭泪,她却将头一撇,夺去了他腰际的蓝田玉玉佩,狠命地向地上砸去。“从今往后,我们一如此玉,这是那是芒种我送你的,寺里开光过的器物,若有什么报应,都朝我来!”
李山甫见状死死抱住公主,望着地上的碎玉,他感受到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这是命,拧不过的。”公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浅浅淡淡的说道,“只可惜,身在朱门侯府,像我这样的身份,七情六欲皆是皇家的,今日相见,来日……哪里还有来日呢?”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头匆匆忙忙进来几个侍女,说是郡王来了,无奈李山甫咽下诸多话去,依依离别。
秋风萧瑟,吹得江面泛起不大不小的波浪,在落日的余晖下,似红练飞扬。南飞的雁字穿过光晕发出尖而锐的声音,伴着浪涛拍岸。李山甫立于江渚,重复着刚刚听到的消息。今上决定元宵之后下降公主。“那时候春天还未到,连灞桥的杨柳都没有。”
冬
已是黄昏,今上有意重视,特下令婚礼大办。未至黄昏,四下早已火树琪花,星星点点汇成耿耿星河。
他一边温酒一边望着灯笼里的红烛,方才小厮说,回纥使臣俟于主第,以迎公主下降。他突然执笔欲写些什么,只见砚台无墨,忽而兴意阑珊,弃笔置于地上。“我又无福尚主,又想这些催妆却扇诗做什么。”喃喃一阵,便将烧春一饮而尽。
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刻,街上的声乐减弱,桌案上多了一阵香气。李山甫凝神一看,哥窑的冰裂纹瓷碟,放着腊梅醒酒冰。旧识的侍女捧着一个木盒立于案前,见他酒醒,便搁下盒子走了。
打开盒子,只见放着一对柿饼,金黄且沾满雪白的糖霜,脐脐相对,又叫合儿饼。中有一张薛涛笺,李山甫认得,是他与公主亲舀浣花溪水,剥落木芙蓉皮,兑上最好的芙蓉花汁,最后撒上云母粉碾平阴干而成。他曾挽着她的手教她写飞白,可她与他的却是金错小楷:
闻说云岫伴巫山,连绵何曾望断。
月华浮尽樽酒残,九微只剩清寒。
后来怎么了,李山甫也不记得了,次日再看,纸上已是新泪渍伴旧泪渍,也分不清是谁的。冬天还是那样的冷,枝桠上还压着厚厚的雪,只可惜那日她说的围炉夜话,赏雪咏梅,终究拧不过命。
复春
再次醒来,他还是睡在那张榻上,他还是那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南唐后裔李公子。屋内满室花香,春窗欲曙,九微灯快燃至尽头,边上飘落着灯花的碎絮片片。
桌案上的镇纸还压着首诗: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这一梦好长,除了眼角枕上的泪痕,谁知道他的梦中人。
“无虞?”
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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