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黑色的

时间是黑色的，但多数人并不知情。他们不是不知道时间是黑色的，而是根本不知道时间有颜色。

通常来说，人在白天，会对时间的感觉比较强烈，入夜则逐渐趋弱。这是因为我们在白天借助了鲜艳的颜色来感觉时间的流逝。当清晨的太阳从别人的屋顶上照射到你的庭院里的那棵栎树时，你能清晰感觉到那是七八点钟的太阳，那太阳充满青春的活力，让你的神思清爽亢奋。而到了黄昏，太阳从偏西方向射入你的窗牖，被窗棂分割成琐碎的小方块，橘红色的暖光懒洋洋地落在你放在窗口的一张榉木椅子上的一件白衬衣上，此时你正准备走进卧室，你站在了房门口，因为你看到了那一抹即将消失的光芒。你的内心有了触动，你意识到天要黑了，时在下午六七点钟，且将遁入黑暗。接下来你会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伸出头，往西侧看太阳的高度，你可能还会默测一下太阳和地平线之间的距离以及这一距离消失所需分分秒秒。尽管此时一些人会觉得晚霞很美，但这种美的感觉里一定暗藏了淡淡的苍凉和惆怅的意味。但这种苍凉感和惆怅情怀很少有人能自觉觉出，因为更多时候，很少有人会用心分析时间的分秒在人的内心所留下的痕迹。这种痕迹肉眼是看不见的，智者也只能以心觉察。

在阴沉的天气里，我们对时间的感觉会变弱，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借助的鲜明光色，我们多数时候会不舒服，因为我们会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而这一感觉对于那些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无疑会加重他们对人生无常的伤感。到了夜里，黑色笼罩了世间的一切，人们的时间观念开始被淡化，因为此时的颜色和时间的颜色融为一体，时间变得模糊混沌。尽管此时，我们仍能经常提到时间这个词汇。“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了，你该睡觉了。”母亲会用时间来提示儿子就寝，但她藉以提示的不是对时间的感觉，而是钟表的指针。十点和十一点有什么区别吗？它们给了这位母亲什么样的不同感触吗？你说不出。你可能只会根据犯困的哈欠次数来感受时间的流逝速度。但这样的感觉是不牢靠的，因为犯困并非专属于黑夜。“我明天早上六点起床。”儿子边脱衣服边对母亲说，他是要母亲明早叫醒他。第二天早上，母亲醒来了，她首先看了看窗外的颜色，然后才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她是在核对时间，用室内外黑白两色的对比度来确定时间的刻度。

我对黑色时间的认识是受了“白驹过隙”这个古老成语的启发。有一回我在写一篇文章，我想到要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的流逝速度之快，当我把这个词写进我的文章时，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所有的骏马跨过地缝裂隙时都是一闪而过，为什么非得是白色的马？现实世界中，白色的马是很少见的，更多的应该是以棕红、褐色为主的杂色马，为什么庄子不用更具代表性颜色的马来形容时间的流逝速度？难道他生活的年代白马到处都是？由此，我才悟出了时间的颜色。原来庄子老早就发现了时间的颜色是黑色的，但他没有公开说出来；或者他说了，文献没有记载；或者他那个时代人人都知道时间是黑色的，根本不需说出来。但无论何种情形，他在形容时间流逝时选择白马都是正确的。因为白在黑中最显眼易辨，触目惊心。他要让这种对比变得强烈，要让这种强烈感去触动人的时间观念、去认识一切与时间有关的事物和道理。比方说，人生的短暂，知识的无涯，逍遥以及什么是人生逍遥。我这样说还有一个证据，《马蹄》一篇中，庄子说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发可以御风寒。他此时就没说白马，因为他知道，站在雪地里的白马很不显眼，简直就是形神俱散。庄子的智慧经得起人生累代研读和体认。

根据语焉不详的远古历史，我们似乎更能确信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时间的颜色，就是说，庄子并非最早或当时唯一认识时间颜色的人。事实上，使用日晷的人如果早于庄子（事实上应该早于他），则可能不自觉地发现了时间的颜色，因为他们从太阳的阴影里获得时间流逝的速度。阴影，这个令人恐慌不快的词属于黑色的渐进色。

关于时间颜色的认知，无法运用数学、化学等科学方法，它是生命的一个秘密，依靠生命的神秘体验完成对它有限的认知。有时就像是在作画，用色块的累积去表现世界。空间感和时间感是由无数色点和色块相互衬托获得表现的。

某年5月的一天，金陵妙僧王秋水对我说：今年是你五十大寿吧？难道你没打算举办一个隆重的寿宴？到时候我们也好来要讨杯寿酒喝啊。

尽管妙僧极力要表现出他的美意，但我还是想到了黑塞说的话：那贺寿者就像是在给我提供世间最好的棺材生产厂的目录。我感到疲惫，我闭起了眼睛，但我的眼前却出现了时间的洪流，它们就像漆黑海底的寒流，足有几里路那么宽的一道寒流，从无限遥远的虚空呼啸着滚滚奔涌而去，发出骇人的声响。我瞪大眼睛看着，浑身哆嗦着，我看到了几个白色的光点，那是黑色浪尖上海鸥在飞舞。只有二十秒，或者二十年。我睁开了眼睛，黑色的时间洪流消失了，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凝视着我，眼里有那么一丝担心的疑惑。然后，他被他的母亲叫走了。他的身后有一道不甚清晰的阴影，那是时间，他把时间也带走了。

我重新闭起了眼睛，我感觉我是一具已经收割了的庄稼地里的稻草人，腹内空空如也，即将被午后的风吹起，然后散开，散落于荒凉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