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酸甜苦辣咸,苦为一种滋味,介于五味的中间,过渡地带。
苦若黄胆,也可勉强入口。苦如黄莲,黄莲是味药。苦口良言利于行,苦口良药利于病。夏天苦爪一枚,清炒、凉拌,爽口得很,清火又去热,大口小口的吃,倒是品出了另一番滋味。还有种吃法,氽水烫了,佐以苹果,苦爪的苦味去尽了,反而失去了本该有的品性,毫无趣味。
在甜和苦中选择,选甜是肯定的,没有愿把苦挂在嘴角,当招牌的人。不过五味俱全,少了苦,其它的味也就寡淡了。吃点苦爪,更知甜。卧薪尝胆,甜的记忆会加深。
孙子出世八个月了,女儿不让吃甜的,添加的食品多是原汁原味的,米粉就是米粉,蛋黄就是蛋黄,名曰科学育儿。孙子吃得欢,也没见挑挑拣拣,非要加上甜味。但甜的诱惑依然是大的,吃上一两次水果,孙子就记下了,每见苹果,就张着小手,使着劲要去。甜是个好东西,与生俱来的知道。
过去村子里有个做法,婴儿百日,要尝尝黄胆。婴儿用嘴感知世界,从手指开始,什么都对嘴里送。对送到嘴边的黄胆,婴儿去无法拒绝,品尝后总是“苦哇”一声的哭,哭得响亮而委屈,这苦是硬塞给的。
母亲说,我百日时是尝过苦胆的,一条鲫鱼的胆。刚从河里捞上的鲫鱼活蹦乱跳,取出的胆鲜活,苦味足。母亲拎着胆,让我尝了,仅是浅浅的尝,就把我苦得透彻,苦哇、苦哇的哭得山呼海啸。母亲为此担心,农家孩子,吃不得苦怎行呀!
无法回忆当时尝胆的场景,人生的第一场苦事来得太早,我的嘴太稚嫩,味觉薄淡,自然难以承受苦的风暴。母亲用心更苦,她是要用苦为我的人生开道,先苦后甜,苦尽甘来,苦在前面,如一只生涩的果子,收获时才甜甜蜜蜜。
苦又何止是种滋味呢?
奶奶活到九十六岁,弥留前要和儿孙们讨讨苦,她诉说了自己的一生,前前后后,一切都清清楚,我记得最清无法磨灭的是一句话。奶奶说,一辈子苦吃齐腰深。
苦在奶奶的心里是有长度的,齐腰身,估计长度是大半辈子了。苦有长度,就不仅仅是味觉,它是人生中可触摸可丈量的事物,往往腌渍心跳,刺痛目光,得用血和泪来表达,甚至连血和泪都找不到出口,得憋着又憋着,直至在人生的最后关头,随短短一口浊气,排向天空。人生苦短,怎一个苦字了得。
奶奶一辈子受了多少苦,难统计。记忆里的奶奶整天忙个不停,七十多岁还拖锄下田,挑着水桶浇菜,累和苦交合在一起,又是什么滋味呢?这味奶奶品啧,不以为苦。而之前的战乱、饥饿、忧戚、悲愁,揉合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堵在心的紧要处,那苦才是真正的苦。
人生过程,苦多反衬甜的美妙,奶奶的晚年是幸福的,她特別珍惜,把一天天撕碎了过。阳光、星辰、雨水、露珠、一草一木、一灰一尘,在奶奶的眼里都是美好的,有苦打底,之上的建筑牢靠,对甜的咀嚼体会更深。
苦苦的树木少生虫,人生似乎也如此。树有苦树,比如楝,叶苦、花苦、果苦、树苦,周身的苦,正是这苦成就了楝树,在别的树惨遭病虫侵扰,它花红、果繁、质地细腻,挺拔粗壮直指天空。苦抗病抗虫,苦有毒,却芬芳。
少年时我也挨过饿、吃过苦,拖着无力的双腿,顶着大大的脑袋,在乡村的尘埃里,活着自己的生命。少年不知苦滋味,将苦当作了生活,把吃上一顿饱饭,看成天底下最甜蜜的事情,偶尔寻得一枚成熟的野果,唇齿间的甜,一瞬间就传达到了心底,那份美,实在是贴心贴肺的真实,有味觉、有体验、有胸怀。
甜败味,苦利口,苦的层次无法掀动。前几天参加一个婚礼,婚礼中设计了一个情节,四位佳宾端来了酸、苦、辣、咸,注入了新郎的杯盏中,最后新娘倒进了甜,混合后让新郎一饮而进。我看到新郎五官扭曲,喝了进去,五味杂陈,估计难喝。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流了下来,混合的五味,到底谁作主?
我决定瞒着女儿,给孙子尝尝苦的味道,在家中寻找了半天,竟没找到苦的物质,一切都颠覆了。孙子看着我笑,小手又指向水果,是一个香甜入意的大苹果。
2017.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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