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躺在圣湖边湿冷的沙草岸上,看着她绿波荡漾,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耳边的风呼呼地刮过,时大时小,天上的太阳躲过云团不定时地照射下来,忽冷忽热的。湖水哗啦啦不算剧烈地拍打声里,起伏着洛桑低沉的祷告。
睁开眼看云团在蓝天上飘动,再抬抬眼皮,就看到了你。我知道你的名字,冈仁波齐。你远远地在那里站着,或者坐着,你头顶有一缕旗云,云悄悄地变化着样子,却驻留不走,把你搞得活生生的,不像张图片了。
洛桑已经向你叩拜了好几个长头,身上都是土,脸上也有。我躺着懒得动,闭上眼最好,品着嘴里湖水的咸味,我用我的安静拜你吧,一会儿就要去见你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我,有一点慌张。
我左手喜马拉雅,右手冈底斯山,一路向西,卷起一缕尘烟,犹如一只昆虫爬过,渺小得马上要蒸发消散一样。
天地高远壮阔,山峰白雪皑皑,我好似被卷进一个悠长的时空,不似人间的的历程,魂归故里般地感动了。冈仁波齐,你是我阿里之行的标志。

2
我、俊和苏,顺着洛桑指引的道路向你走去,只为逃票,这是洛桑给我们的福利,但是我们必须忍受干渴默默地走过荒野,现在回想起来,那像是转山的预演。一小时后到达你的脚下,有一条山上流下的小溪跑来迎接,狗们一团团,一摊摊的,散落在草地和溪边,这种似獒的串种到处都是,不凶不狠,不远不近,半饥半饱,共享天地。
那时,守候你的是个很小的村子,属于巴嘎乡,半个小时就能转完一圈。房子以泥石为主,村子后面有一个白塔,堆满石刻经文和羊角,会碰上一两村民在那里念经祷告,再用额头触碰经文。
砖房是汉人正在盖的宾馆,老板说本地人很懒,他们不时地跑去喝茶、念经,所以房子盖得很慢。老板的想法是在马年接很多的游客,赚很多的钱,雇汉人来盖更大的房子。
眼下,我们落脚在一个母女操持的白色帐篷里,我喜欢手打酥油茶,我喜欢看那慢悠悠的制作过程,我喜欢她们不言不语,低头做事的样子,我喜欢看她们的眼睛,她们的沉静的脸,笑与不笑,都是真心实意的。
俊、小苏和我是拼车阿里的同伴,很幸运能够一路随行。
俊是个山东姑娘,浓眉大眼长睫毛,大嘴叉,大辫子垂到腰下。嘴里总是叫着:“帅哥”、“天珠”,“天珠”、“帅哥”,师傅你要帮我找啊!洛桑就说:“哈哈,天珠没有喽,我看到很多帅哥。”
小苏是个香港小伙,在英国读书,国语不好,话不多只是笑。
俊问苏:“那你是香蕉人吗?”
苏说:“听不懂。”
俊说:“就是黄种人,但是内心是白种人的思维。”
苏说:“不不,我内心也是黄的。”
俊说:“噢,那你是个烂香蕉。”
苏瞪眼刚要说“听不懂”,就马上明白了。俊哈哈大笑。
从此俊就在“帅哥”、“天珠”之后,又加了个“烂香蕉”。
“那个烂香蕉,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巧克力?要不要换换座位?”。有次小苏半夜跑厕所拉肚子,俊和我蹲在厕所门口,打手电进去给他照亮,俊一直在问:“烂香蕉,要不要去救你?你没掉下去吧?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进去了!”小苏出来后说:“你们来之前好黑,真的有点怕。”
帐篷就在村边的小溪旁,夜晚出帐解手,很冷,但看着溪水在星光下一闪一闪向下流去,也就迷住了。我抬眼找你,却只有漫天的繁星,低低的,唾手可得,我举起双手抓呀抓,抓得满心喜悦。

3
第二天清晨,洛桑送我们到小路便回去等着。太阳露了一点暖光出来,天很凉爽。这是山的南坡,海拔4500米,顺时针向西向北再绕回,转山就完成了。
我们热热闹闹地上路了,他们两个请了一个背夫,就是村子里的人,我背着精简之后的小包不算负担,操场上奔跑两个月的体能,到了验收的时候。
时间早,并无他人,寂静的小路上只有我们断续地说笑着。转到山北,一个大空场上停着辆花花绿绿的大卡车,还有几辆越野车,和一群群来朝圣的人。好像时辰到了一样,人忽地多起来,有印度过来的,也有本地的藏民和游客。九月初的时间,人还不算多的。
我们找没人的路走,这里阴面竟然有树,虽然不高,但也够令我惊讶的。
路最终汇成一条,人也汇集起来,人们在这里拦了个门,转山就从这里开始。人们严肃的表情告诉我,这是件重要的事情。看马队驮着满满的东西,我心里有点紧张。

转山第一天,都是焦渴的土路,稍微爬升一点,小草就早早地不见了,剩下被阳光碾成粉末的沙石。干渴是常态,但不觉得很累,负重小,水也不多,自己斟酌着就行。
年轻的藏族妈妈拉着小小的孩子走过我们,小孩边走边回头看几眼,那幼小的背影踏出坚定的脚步,我问:你是怎样驱使这小童的?
脚边匍匐长头的人已经与土路混成一个颜色,我站下看他远去,再找更远的小童与母亲。
一群马的驼队,一群牦牛驼队,渐次在后面移动。印度人比较慢,由低海拔到高原要适应,他们要转三天,朝拜他们的湿婆。
我好奇,既然你是他们的湿婆,那么你是佛徒的菩萨吗?我还只能把你当成我的朋友呢,嘿,朋友,你很高大,但你不吓人。你的山脊不够陡峭,你的顶峰不够尖耸,你不够嶙峋,在我看,你就是个馒头,这么温和的雪山可不多见,温柔的曲线缓缓汇集到山顶,画成你敦厚的样子,我希望你是不争不抢,宽宏大量的神。

太阳升在头上,快将影子晒化了,默默行走的脚步踩着前人的路,不知还有多远。
牦牛驼队很长,驮着一应俱全的野营物品,我们得踏上路边的坡给他们让路,人与牛默默前行,趟起一路尘土,前仆后继,人是土的,路是土的,尘土落后又露出透亮的天,路,我将身临远方。湛蓝的天空,在我心中画了片湿润的绿洲。
人们在路边安排了几顶简单的帐篷供休息,稍息一会儿又要上路,宿营地还在远处。高大的白种男女,按照他们的习惯坐下喝咖啡、聊天,与圣湖边喝咖啡聊天的人一个样子,与他们在任何徒步线路上一个样子。朋友,在他们的心中,你又是怎样的呢?

帐篷的女主人带着两个小儿子,安静地侍候客人,仿佛赚钱不是她的渴望,所以你也不可能利用她的渴望取得什么,他们都是这样。
风景继续变化,体能散了,呼吸短了,心脏扑腾着,脑子便不再忙碌,苏和我拉开了距离,吐着舌头,俊在后面很远跟着,永远开心地卖着萌。
我抬头看你,你在太阳那里昂首挺胸、不可一世,我又低下头走路,你不是湖边那个你,也不是早上那个你了。我想,如果此刻下雨,那可真是悲催啊,现在算是幸运的了。你说:算你明白!
在宿营地的帐篷里占了一个床位,趁阳光还有余温,我们通过一座小桥,跨过几乎干涸的河床,到对岸去看寺庙。建在石头堆上的石头庙,小而坚固,里面很凉,地上甚至烧了火塘,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喇嘛和一个年纪很轻的学佛的白人小伙。我没有力气去寻找佛堂,坐在阴凉处看着坚硬的墙壁和粗糙的装饰,看阴暗处的火塘,听他们断断续续讲藏语和英语。没有人搭理,也没有人打扰,这样真好。光线暗下来,温度就冷下来,不想动,就这样停下来可好?

4
一夜生冷生冷的,也睡得蛮香。天蒙蒙亮就急匆匆去大石后面方便,这样方便上路。整装出发,吃了什么一点不记得。打算三天行程的人还在睡着,所以路上显得十分清冷,冻嗖嗖地向着即将升起一缕温暖的方向前进,我抬头看你,说“早”,你已经映上一点淡淡的粉红。你微笑了,低眉顺眼,细声细气地说“早啊!”
5000米的高度,满眼的灰色石头代替了土路,不知他们是从山上滚落的,还是这山是从石中长出的。
一早上在大石间攀爬跳跃,渐渐只剩喘息,速度极慢。默念“一二三”,停一下,喘一喘,我规律前进,这是我的最快速度,小苏在狭窄的石间小路旁立着,我说:“香蕉烂透了?”他顺势向石壁一靠,挥着一只手杖让我先行,仿佛说:“你少骗我说话!”俊在后面越落越远,一路没听见她再叫“帅哥!天珠!”
你说:嘿,还行吗?只管看脚下的路吧。
我说:是的,停下来会冷,我得继续了。
几个背夫小伙嬉笑着从身边走过,跑去前面,他们是夏尔巴人,这是兔子与蜗牛的比较吗?我抬头问你:“这是为什么?”你耸耸肩,微笑说:“走你的,管别人呢。”
呼吸,呼吸,杂念不生,倒是蛮好。
转过一对乱石,忽然看到经幡飘荡,围着一块不大的空地,背夫说那是天葬台,扔一件贴身的衣物或饰物进去,便于上苍接上信号了。我摘下防风脖套扔进去,它立刻被风刮得滚到经幡后面去了。我问自己信不信啊?你在我耳旁说:“喜欢就好喽。”我笑着看你,此刻你的白雪已映满朝阳,我和你越来越近。

汗一身又一身,衣服脱脱穿穿的,又上升了一段,抬头看时,已到经幡飘扬的至高点,脚下巨石反着耀眼的白光,中间围着一洼绿水,像一颗随意投下的绿松石。这里的碎石很多,至高点海拔5600米,雪线就在眼前。

抬头看,你已经很近很近,雪峰洁白安详,是你端庄的模样,有一秒,我希望那经幡载我飞上雪峰,去那里摸到你的脸。
刚仁波齐,我正踩着你的身躯,投入你的怀抱,我捂住双眼,感受你的心跳,将自己的脉搏与你合奏,将自己的心神与你重叠。
他微笑俯首,看围绕你的人们,攀附在你身上,被烈日炙烤,在岩石间跳跃,在草地里跋涉,看他们精疲力尽,看他们饥不择食,看他倒下,看他们站起,看他们大口地喘息,沉默不语。
心底冒出一股酸楚,泪花溢出,慌忙收敛起来,我说:“何不就此度化了?”你说:“还有路要走。”我说:“那就是下山了。”你说:“那就下山吧。来了去,去了来。”我说:“明白了,不来不去就不用见你了。”你说:“快去吧。”
身旁的小小孩欢快地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开心地笑起来。那,我们就下山吧。

下山的路很长,但比攀爬省力,因此除了磨出泡的脚,轻松很多。听说今天有印度人没熬过海拔,死了。前面有个印度人沉默地跟着几个藏人,没人知道他是哪个驼队的。
石头路很快变成了草地,湿润的气息渐渐袭进鼻腔,心旷神怡。在一个简易休息处,吃午饭,背夫像抽宝剑一样从背后袋子里抽出一把刀,又用同样的动作抽出一支羊腿,这是骑士的午餐吧!满脸褶皱的老妈妈,不停地给各位斟茶。
再后面的路是长在青草和小溪上的,上面开着许多黑色的牦牛,俊难以抑制地冲到水边,蹲下来洗脸,像个淳朴的姑娘。苏不停地拍照,与刚才垂死的那个判若两人。

5
我一直观察一只小狗,也是那种不纯的小獒,它在牦牛旁跑跑停停,总是鼓不足勇气冲进去猎杀一头,那是多么饥饿的渴望啊!我拿出最后一块饼,掰成两份,它跑过来跟着我走,我说:“你吃吗?不是肉哦。”它轻轻从我垂下的手里叼走半块饼,几下就吃完了,我咬了一口,把另一半送给它。从此,下山的路上我有了自己的宠物,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把最后一瓶盖的水给它,它扭身走了。我以为从此陌路,结果发现它跑下山崖去深深地河谷里喝水,又爬上来在前面的路上等我,就这样一直陪着走回村庄。
天已经黑了,村子里的狗把它围住驱赶,它向回跑远。
半夜起来,发现它已经跨过小溪,悄悄潜入村子,站在水边看我的帐篷,我站立看它,然后它转身离去。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启程,你高高地站在那里看我,我双手合十,点在眉心。
再次路过玛旁雍错湖,我回头看你时,你笑我啰嗦,说:“我是你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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