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个调皮好事的小孩凑在一起指着不远处柳树下的那头牛,嘻嘻哈哈的说笑着:
“快看快看,它又被训话了”
“肯定又犯了什么错”
“就是就是,我都见过好几次了呢”
“我奶奶说,它就是头蠢牛”
“哈哈哈哈哈哈哈”
……………
这头蠢牛其实有名字,它叫“二憨”。不用更多说明,就是字面意思,“憨”。
村里人都说,二憨的存在就是个奇迹。
村里人说得对,我的存在就是个奇迹。只是村里人不知道,我能听懂他们说的话。所以事实上我也没有那么憨,而且我也知道我名字的由来。
那是个下雨的午后,主人和他的好友们难得惬意的坐在家里休息闲聊,于是在牛棚里的我无意中就听到了我的故事。下面是主人的原话:
“咱庄稼人也都知道‘一牛产一犊’,能看到产两个仔的情况不是不多,是极少。二憨出生那天,本来天也是天,云也是云的,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照往常那样请了几个邻居过来帮忙,费了好大劲才把小牛犊接生,正准备坐那儿喘口气,母牛却‘哞哞’的叫起来。一时我也不知道是咋了,几个人围在一起摸不着头脑,胡乱猜测,突然有个年轻人,叫啥来着,对,老刘家儿子。那时候他好奇在旁边看着呢,然后就突然喊起来‘王叔,你快看,那是牛腿吗?’
哎哟,我赶紧凑近一看,还真是,原来里面还藏了一个崽子。后来啊,我们又费了好大得劲才把它接出来。累的我们几个人,直接都坐地上了。不过好歹二憨是活着出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后的一个时辰里,“老王家的母牛产了两个崽”的消息已经被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的传遍了整个村庄,甚至传到了镇里。
自然主人家门口也是被好奇的村民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是肯定的啊,这确确实实真是件稀罕事。好多人活了大半辈子都没碰到过,那天算是一饱眼福了。
我哥哥没有名字,跟我妈妈一样,也跟村里其他牛一样,从出生就没有名字。大家伙平时聊天聊到哪头牛了就用“那张家的牛”,“老胡家的牛”,“村口老李家的那头牛”来代替,反正关于牛的话题也很少,没人会特意为了一头牛起个名字。
“但是二憨就不一样了,它的憨是出了名的。”
这句话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他们还说正常牛犊出生后的一两个小时,自己就会哆哆嗦嗦的尝试着站立,再踉踉跄跄的走几步,然后就可以正常走路了。我哥哥就是这样的,可是我不是。我硬是在地上躺了四五个小时,直到天黑人群散去,也没有站起来一次。主人急的团团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唉声叹气的晚饭都吃不下。他老伴儿安慰他,“不着急不着急,没准儿睡一觉起来就看到它在院子里遛弯了,你这是干着急。赶紧先把饭吃了吧。”
主人想想也是,念叨着“这母牛护犊子,我也没法把牛犊拽起来,反而会害了它。等到天亮再说吧。”
我出生第二天一大早,主人和他老伴儿就跑院子里看有没有新情况,结果还是失望了。听说要不是他老伴儿拦着又好声劝着,主人绝对要抄起家伙冲进牛棚打死我。一天两天,连续着三四天,我都跟没事似的躺在地上,丝毫没有想要起身的欲望,就连喝奶都是我妈妈强行喂的。现在想想,我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啊。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可以听懂他们说话的,大概就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吧,人们路过牛棚时说说笑笑或是犯个嘀咕的,我都能听到了。也是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话:
“你说,老王家的那二崽是不是有问题啊,这咋还不会站呢”
“就是就是,再不站估计也没几天日头了”
“我看呐,怕是活不成了”
“……”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不会站立是个大问题。于是我就想着我必须得站起来,我想给主人一个惊喜,我要偷偷学,偷偷的,然后哪天学会了,一下子站起来给大家看。
后来那几天,我一边听着大家喊我“二憨”一边暗地里自己加油,慢慢哆嗦的学站立,竟然可以站稳了。我妈妈都觉得我很棒呢。对了,忘说了,我们牛肯定是有自己的语言,也会沟通,只不过能听懂人话的只有我自己,嘿嘿,是不是有点厉害。而且我也没有告诉我妈妈还有我哥哥我的这个本领,我怕它们让我复述人们的话,虽然有些话可以说,但有些不好听的话还是不愿意让它们知道的。所以干脆就隐藏起来我的特殊技能吧。
就在大家已经接受并适应我是个“残废”的时候,我悠悠的站起来了,并且得意的在牛棚里走来走去。主人大早上出来院子里提水,习惯性的,随意的往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就呆住了。“老伴儿,老伴儿,快看快看,这二憨会走了。哈哈,会走了啊,长本事了啊。”
那天,是我出生以来第二次引来村民围观。
那之后我终于也成为一头人们眼里的正常的牛了。
我也可以跟着我妈妈和我哥哥它们去地里干活了,去耕地拉犁拉牛车。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看到了牛棚以外的天空,呼吸到了田野的气息,甚至都觉得,这才是自由。然而,事实上,我高兴的太早了,这些并不属于我。
第一次下地干活,我本想好好表现,没想到没走几步就挨训了。主人说不能走的太快,要不然地耕不匀,于是我就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的走,然后主人又说我脚步太重,后面跟起来太吃力……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也把握不好他的度。整个上午都在一深一浅的探测着……回来之后,主人把我拴在家门口的那棵柳树那,恨铁不成钢的训了我好久。
“……你说你气人不,学站学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正常了,这咋下个地就这么难。那头牛第一次下地的时候也没见它这样,好好的一块地,硬是让你给糟蹋了。真是头蠢牛,没救了。在这儿站着吧,懒得理你。”
我知道自己又犯错了,待在柳树下不敢多动。路过的人看着我,眼睛里也没有之前围观的惊讶了,他们仿佛又适应了我的“憨”“傻”“蠢”。
因为太蠢了,主人就很少让我下地了。说我耕地不行那就驮重,于是把牛车架我身上,让我把庄稼驮回家或者驮着粮食去镇里卖。我自认为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至少也没挨太多骂。结果有一次我还是搞砸了。那时我正驮着刚收的麦子在前面走,主人在后面跟熟人打招呼。一个回头的空档,牛车就翻了,我也跪地上了。主人火气又上来了,骂了几句也没心情了。急躁的把牛车翻过来,把庄稼重新绑好,让我赶紧驮回去别再出差错。其实我想告诉他,车翻是因为几个小孩打打闹闹跑过来,有个小娃娃光顾着回头反击,没注意到前面的我。我怕他撞上来,就赶紧往旁边闪,结果闪的太快,就……
反正已经挨骂了,我也习惯了。再说,就算我说了,他也听不懂。
现在已经是九月份了,家家户户忙着收秋。又是大豆玉米又是谷子花生的。家里忙不过来,就把城里的儿子儿媳喊回来了,还有他的小孙子金豆。平日里,都是主人夫妇还有儿子儿媳下地干活,有时候六七岁的金豆也非要跟着去。不过一般的,下午两点他们就悄悄的走了,那时候金豆还在睡午觉,醒来的时候也就三点多了,没法跟着去。金豆听话,不乱跑也不爱闹,这也是主人放心把他放在家里的原因。另外,村里人话是多了点,但都淳朴,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过日子。所以农忙的时候,小孩子通常都是在家里自己玩的,省心。
而我大部分时候也是被留在家的,反正去了也是帮倒忙。金豆睡午觉,我也睡。金豆醒了,我也醒。金豆跑出来院子哭着找妈妈,我就呆呆的看着他哭。哭几下金豆就停了,要么蹲在地上看蚂蚁,要么回屋看电视,再要么实在无聊,就跑过来盯着我看。我也无聊啊,我们俩就互相看,看着看着,他又跑了,找自己的乐趣去。
虽然我们都被留在家里,没人理睬,但是我知道
金豆是家里的宝贝,而我是家里的“废物”。
他跟我不一样。
唯独一次上午我没被留在家,下地里干活,不出意外的,又犯错事了,然后又被拴在柳树底下。而金豆,瞪着大眼睛不明所以的望着我,他不知道我这是“面壁思过”,尽管没有壁只有树。
又是午休了,迷迷糊糊的听到不远处有小孩在嘲笑我,那几个孩子不用看我也知道,我是经常见的。他们总爱惹事,爱跑爱闹,偏偏不爱睡午觉。
我自顾自的闭着眼,还想多睡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就清醒了……
“老王家冒烟了,牛棚那块儿,马上烧到主屋了……快点啊,救火了……”
大概是下午三点吧,几个村民午觉贪睡走的晚,大老远的看到老王家牛棚着火,旁边的柴禾木桩都着了。大家慌慌张张的喊着救火,火势很大,马上就要烧到主屋了,烟也四处弥漫。几个人合伙撞门的,提水泼火的,也有派人去地里找老王传话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二憨冲过来了,身上还挂着栓它的半截绳。虽说是木门,却也结实的很,它拼了命的撞了一下又一下,撞的大家伙不敢拦也拦不住。那一刻,它像是疯了,这个样子的它是村民从来没有见过的。门终于倒了,二憨不喘气的接着往里冲,冲进了浓烟滚滚的主屋。
当二憨出现在主屋门口的时候,周围一切都静止了。那一瞬间,大家目瞪口呆,本来还在那议论的七嘴八舌,也都停了。因为在二憨旁边站着的,是不知所措泪眼汪汪的小金豆。
也是这时候,老王他们四口人哭喊着从外面回来了,嘴里那句“完了完了,我家金……”还没说完,看到这一幕也呆住了。下一秒几个人就簇在二憨旁边抱着金豆摸着二憨哭的更大声了。
只不过,大家都知道,那是欢喜的哭,感激的哭,不用言语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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