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绡山人,己未年生,为家中幼女,上有一姊,故名双卿。
当是时,先帝初免丁税,曰:永不加赋。
又数年,今上践祚,行摊丁入亩之法。
此法甚利民,然吾父膝下唯我与姊,未得其益。
余少时清贫,出适茹苦,然无论丰年凶岁,终不曾为赋税所累,为兵役所苦,亦可稍足。
余髫年时,常往来于私塾,初,父母沮之,先生驱之,笑余曰:“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而余终不改。
期年,先生悯余心诚,教余识字。告余曰:“自古扫眉才子,十有九悲;况此乡野之地,礼乐尚无用,女学诗书,不啻屠龙之技。卿纵有易安之才,谁复知之?”
阿母亦劝之:“女子以女红为要,以农事为业,亲戚皆不识一字,相夫教子而已。”
余十岁习女红,三年即精。而独以诗词为乐,每有佳句,欢欣莫甚。
后吾姊吾父相继弃世,叔父许婚,归于邻村周樵。余读书时亦曾慕才子佳人之语,诗词酬和之欢,然寒门孤女,未尝作蒹葭玉树之想,田舍郎虽俗,仍能辗转相怜,何忍厌之?
外子颇勤,日出而樵,日暮而归。负薪履麻,常行远山歧路;衣轻絮薄,怎奈风急天高。吾每每絮衣纳履,辄默祷:莫向郎吹尽向侬。
四月见史、段诸公于浣溪,先生怜余才,常索诗,余感念之,虽知闺阁之笔不足为外人道,亦多有酬和。
吾自归周氏,出则汲水种瓜,浣纱采葛,入则洒扫织布,炊黍伺鸡,卯时起而亥时息,体弱力乏,更染疟疾,是以不爱于翁姑。
姑益苛而夫益暴,非怒即嫌,非笞即怨。忧思于中而郁结于内,每以诗词遣怀,姑愈发不喜。
余虽知诗词无益,反为祸殃,终不能自禁。常以白粉书芦叶上,见姑来辄投入火中。其间虽有佳词丽句,不复惜。
先生常谓余,以散花之才,居茹荼之境,有明珠蒙尘之叹。
余斥之曰,妾年少失怙,更无兄弟,既归周氏,方有安身立命之所,今不思感激,反以诵得一二诗词为傲,厌之去之,此非为妇之道。
父母爱我则孝,不爱则不孝,非有德之人也。妾若有德,天亦怜之,妾若无德,救妾何为?
此肺腑之言也,愿先生勿复言。
邻女韩西,素爱余,常馈食,余教其识之,能解余之诗。
今余年二十,身如残烛将灭,心似槁木已枯,来日不多,于病榻之上强作此文。
自古女子出身微寒者有之,一心向学者有之,父母早亡者有之,婚配不谐者有之,体弱多病者有之,余一身独兼,终于薄命至此。岂可怨夫婿而罪翁姑?
余异于常人者,唯诗词也。是一生之大幸,亦一生之不幸。
然天意怜我,先遇韩西,复结知己,是亦幸也。
余平生所作诗词,皆已散轶。辑一十四首,作此雪压轩集,愿天下女子,再无薄命如双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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