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我躺在地铺上,很想睡但是却睡不着,只能一直听着床上两个人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我身体沉重难受,肚皮也有下沉的感觉,胸口觉得一直被什么东西压着,呼吸都几乎要花很大的力气,翻个身更是觉得非常累。我心里想,这病实在太厉害了,难道就这样痛苦地等死吗?我再次想到不如去投海算了,省得传染给别人,临死前买一瓶好酒大醉一场!想想这样的死法倒也不算太惨,只是为自己这一生觉得不值,这一生有过幸福日子吗?记忆的引擎努力往回搜索,想到初中时停了一下,但想想那时也是苦中作乐,哪有什么幸福可言?一直想到五岁的时候也没有发现有哪段时光是真正幸福过的,觉得只有四岁至五岁那半年多时间才是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记得那段美好时光是在一个叫作南弥山林场度过的,我想起第一次进山时是在四岁那年的夏天,是和小姑坐林场的四轮小货车跑子许多山路进去的。林场离县城八九十里路,那小货车大约每三天要进一次城去采购食品和日常用品。所以小姑带我在约好的那一天坐车去县城等那辆小货车就行了。
南弥山林场面积很大,有大小几十座连绵的山头,只有一个山沟里有不多的一些田,田边山脚下有十多户老表,聚集在南弥山林场这个国家单位的四周,仿佛众星拱月。林场这个单位虽大,人却不多,只有不到二十号人吃饭,是个比较高效的单位。小姑那一年二十一岁,在里面上班有一年了,开始是在里面做炊事员,后来是当会计。她刚去时初中毕业才没多久,原本她上完初二就辍学不去了,后来因为三年后继爷要退休,让她去顶职,而她文化还不够,所以退学两年后才去把初三这年级上完。
虽然那段时光我几乎从来没有去想过,但我的记忆却还是渐渐清晰起来。我甚至记起了刚进山那天小姑与某女同事关于我的对话。
那女同事见到我们,笑着跟小姑热情地打招呼:“回来上班了!哟!这是谁的小孩!这么小你带他过来怎么上班呀?”
“他是我哥的儿子,过几个月都有五岁了,不小了!白天他自己会去玩,不影响到我上班,我只要照看他吃饭和帮他洗衣服就可以了。再说我本来也不想带他来,只是他娘刚去世没多久,两个小孩我娘照看不过来,只好我领一个走,还有一个弟弟留在家里我娘带。”为了不让人误会她上班带小孩,小姑不得不这样解释。
“唉呀!这么小的孩子就死了娘,真可怜!”她马上露出歉意的神情来!
我刚到一个新环境,原本在一旁玩,听到有人在说我娘死了,停下来看着两个大人,她们看起来都在难过,我也跟着严肃起来。心里却在想,我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还会回来的。
看到我这个变化,那女人说:“他还真懂事的!……我要去割点韭菜,回来再跟你聊!”
“这种事情他还不懂的,每天还是玩得很开心。回头见!”
林场的十几号工作人员都是年轻人,大部分是男的,有两个结了婚,只有三个女的,就剩下小姑还没嫁人。她年轻漂亮,性格随和,所以人缘很好,我在这里开始过上舒服的日子。
我躺在地铺上慢慢想,那里的许多生活细节开始泉涌般地呈现在脑海里:
记得林场的食堂很大,里面放有一张奇大的圆桌,可以坐下十几个人。这张大桌的凳子非常奇特,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一个环形整体,形状是一个标准多边形,我记得应该是六条边。一开始那个有创意的木匠就把它设计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话就可能省下许多凳子腿,也不容易被人随意搬来搬去。虽然只有十几人,每当吃饭的时候却十分热闹,仿佛成了一场宴会,年轻人之间会相互抢碗里的菜,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以此为乐。小伙子们还会用筷子挑起碗里的饭团,放在食堂的几只狗头顶不远处,狗张开嘴来咬,他们便迅速地抬高手臂,惹得那些大狗一条条地人立起来,这时人群里便响起又一轮欢快的笑声!
食堂里还有整个南弥山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吃完饭,老表们都会搬来椅子和林场的工作人员一起看电视。记得那时候总是在看西游记,每当电视广告里出现一个声音在大声喊“阿里斯顿”,西游记便马上来了,叽喳的人群也立刻变得哑雀无声。那时候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留意大人刚丢下的烟头,一旦看到,就和其它小孩去偷偷捡来吸,大人们都在专注地看电视,没有人留意到我们一帮小家伙。
在这个食堂里,我第一次真正吃出苦瓜的味道,以前我是不吃苦瓜的,在小姑再三的鼓励下,终于喜欢上这种味道。在这里,我还第一次认识了东瓜,那是一整个东瓜放在厨房里,梗处长有坚硬的毛,小姑告诉我这个叫东瓜,不要有手去摸。我还是偷偷摸了,那些毛扎得手生疼,还好没有被小姑看见。小姑那时正在灶前烧火,锅里是在蒸一钵一钵的米饭,一钵能蒸四两米。灶堂里烧的是大块大块的劈柴,南弥山林场有的是。小姑一边告诉我说世上不但有东瓜,还有南瓜西瓜北瓜,也有许多说都说不完的瓜,一边观察着灶堂里正烧着的一截钢锯是否已经烧红。等锯片红了小姑便用铁钳把它夹出来,去烫地上放着的我又一次断掉的凉鞋带,用不了多久,凉鞋带就会跟鞋子再次结实地焊接上。
林场的叔叔们都很逗,他们经常会叫我闭上眼张开嘴,说给糖我吃,有时候是真的糖,但更多的时候是喷一口烟在我嘴里,呛得我直咳嗽,这样的当我不知上过多少次,因为我总是一次次地相信别人,从那时候开始就可以看出我日后是要吃别人亏的。那些大人好多个都会背地里要求我以后不要叫他们叔叔,要叫姑夫,不然就不是好孩子,以后不跟我玩了,而我就傻傻地叫。他们还总会在小姑带我去冲凉的时候羞辱我,说我这么大了还去女冲凉房冲凉,结果我哭着要小姑带我到男冲凉房去,那些家伙听了个个哈哈大笑。
不但是大人,这里的小孩也很好玩,他们会骗我说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结果等我把耳朵凑过去,他们便在我的耳边哇的一声大叫,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半天,而那小孩,却早跑得远远的,等着我去追他。当然这只是个善意的玩笑,平日里更多是在一起玩。在这里,我学到很多家里没有的玩法。我学会了用一根长竹子去搅蜘蛛网,搅得多了,就用手把缠在竹子上的蛛网往竹子尾上一捋,这样竹子尖上就出现一团又黑又粘的胶状物,用来粘蜻蜓和蝉都是再好不过的。还有就是我们一起去拆老表门围在稻田四周,用来防牛的竹枝编的围栏,我们把竹枝拆下来,一人手中一根,把竹叶抖落掉,保留所有呈放射状的细枝,这便成了扑杀蜻蜓最厉害的武器。有了这种武器,身边的蜻蜓不管是在飞还是停在那里,用力扫过去,蜻蜓多半在劫难逃了。不过这样捕来的蜻蜓大多数非死即伤,还经常身首异处,这样的蜻蜓只能用来喂蚂蚁,除此之外派不上什么用场,一点都不好玩,所以得不到孩子们的推崇。我们最喜欢的是徒手去捉,远远地看见有一只蜻蜓停在一根小树枝或草茎上,便绕到蜻蜓的后面,慢慢靠近。蜻蜓是很聪明的昆虫,它时不时地转过头来观察身后,它们的头转得很奇怪,是猛的一下子转过来又马上回到原位,幅度不是很大,只要发现不对劲就振翅逃跑。可是孩子们也很聪明,我们蹑手蹑脚地在蜻蜓身后以非常慢的速度靠近,只要蜻蜓一转头就得停下不动,这是一件非常考验技术和意志的活计。我们老早就伸出一只手的手臂,拇指和食指张开不到两寸宽,当和蜻蜓距离很近,两手指罩住蜻蜓的一小截尾巴时就迅速出击,马上捏住蜻蜓的尾巴,这时候蜻蜓会一边用力振动翅膀,一边用脚抱住抓它的手指,并且用牙齿用力去咬那手指,咬得手很痒又有一点疼,但是我们不会松手,蜻蜓还是难逃被细线拴住飞的命运。这种方法成功率很低,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能有所收获。成功率最高的还是用竹枝用力抽,我记得有个小孩抽到一只我今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只蜻蜓,大概有十几公分长,可能是那时候太想拥有这只蜻蜓,这愿望太强却没有得到实现的缘故,才在记忆中把事实放大了。那种蜻蜓我们管它叫“大水王”,浑身颜色黑绿相间,尾巴上有长得像柁一样的东西,像飞机似的。它体形硕大,非常有力,飞得特别快,不容易被抓住。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捕到了这种蜻蜓,虽然是死的,但是已经给我们带来了非常大的惊喜!可惜捕到它的那个小孩太小气,碰都不给别人碰一下,而且很快就带回家去了!
炎热的夏天过完,秋天里林场的唯一一个教育机构开学了。那是一所只有一个班的幼儿园,不分大中小班,所收学生有四五岁到八九岁不等,我成了那里年龄倒数第二小的学生。教学的阿姨,是林场那个唯一的司机的老婆,她的女儿也在里面读书,她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我已不记得那老师叫什么,却还记得她老公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拉格子”!我们上课几乎都只是唱儿歌和跳舞,因为没有课本,就不用写字。表现好的可以在下课的时候得到三块饼干,表现一般的只有两块,不好的只有一块。我那时候学唱歌很快,只要老师带两遍我就能回去唱给小姑听,我跳舞也学得快,小姑也经常要我跳来看。后来回老家了小姑还对家里人说我在她那里学会了唱歌跳舞,家人叫我唱,我不唱,叫我跳,我也不跳;小姑来说也没用,在其它人面前我很不好意思,也觉得回到老家这地方来唱歌跳舞不合时宜,这让小姑很没面子,尴尬地对家里人说我在林场的时候是能唱能跳的!
虽然上课有时候我也很听话,但是却从来没有一次拿到过三块饼干。记得有一次天气很冷,大家都围着火盆上课,我那次上课是最认真的一次,我相信这次一定可以拿三块饼干了,可是下课后得到的还是只有两块,这次让我很失望,从那以我就再不想认真上课了,反正也拿不到三块饼干!
现在只记得园里两个小孩的名字了,有一个叫红眼屎,另一个叫高飞,都有七八岁的年纪。只记得他们两个,一方面是他们年纪稍大,可以说是我们的头头,另一方面我与他们有较深的交往,其它的小孩都没什么印象了。
红眼屎话不多,不会以大欺小,但是特别小气。秋末冬初,林场的桔子熟了,员工们每人分得二三十斤桔子,一下子吃不完,小姑把它们装在箱子里,箱内周围铺满了青翠的松针,这样能防止桔子烂掉。每天晚上我看到小姑从中拿出两三个剥来给我吃,桔子很黄也很甜,实在是这地方不可多得的水果。吃完后小姑仍旧把箱子盖上,外面再套一根绳子,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说剩下的要慢点吃,等回家时还能留下一些带回去。我知道好吃,就经常白天中午放学回家来偷。但是不知为什么,每次偷时都要把红眼屎叫上,似乎这样就不是孤军奋战了。我从来不曾自己一个人去偷过,去偷时我总是叫红眼屎远远地躲在一扇不常开的门那里等我,过不了多久我就抱着三五个桔子过来一起吃。吃完我们都总是意犹未尽,都说要是还有该多好,红眼屎总是叫我再去偷,我说明天再来吧,要是被我姑妈知道了就不好!每次偷桔子事后小姑总是能知道,因为我不会打漂亮的蝴蝶结,我只会打简单的死结,后来我有问过小姑怎么打,但总是学不会,最多只能打出一只耳朵的蝴蝶结。小姑知道了也不会打我,但是我也总是很不好意思,毕竟是干了坏事,是个坏人,因为小姑跟我说过小偷是坏人,但我从来都没有供出红眼屎来。虽然我对红眼屎很讲义气,但是红眼屎却未必对我讲义气。红眼屎家里几乎每天早上要给他煮一个鸡蛋,是那种带壳的,红眼屎可以边走路边剥壳。但是他总是到了学校才剥完一点点,这样就惹得许多人围着他,嚷着恳求他分一点给自己吃,这样就显出了他的重要性。而他却是一点都不给,就算我过来讨,他也只不过是撕下一点蛋白与外壳之间的那层膜打发我。就是这样的一点膜,在我吃来,感觉却是世上最好的美味。于是我回去经常嚷着要小姑煮鸡蛋吃,而小姑总是把鸡蛋打碎来煮,这让我很恼火,以为没带壳的来的好吃。直到他几年以后吃上了真正的含壳鸡蛋,才知道并不如打碎煮的鸡蛋好吃,而我却曾经一直在盼望着!还有红眼屎偶尔也会拿一块猪大骨来啃,关节处有些零星的肉,更多的是筋,很有韧性,红眼屎啃得津津有味,虽然我没有吃过,但我一看就认为这是绝世美味,于是又回家嚷着要小姑去买猪大骨来吃,但是小姑说不如吃猪肉,又没买,只是买回一些瘦肉来,我又不满意了,感觉这肯定比猪大骨的味道差得远,等吃上猪大骨又是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才知道当初小姑没有骗我。
关于高飞,只记得一开始他是幼儿园唯一一个知道小纸船哪边是船头哪边是船尾的小孩。那时候,山里的小孩下课后没有什么玩具娱乐,只有用纸折一些飞机小船之类以供消遣。高飞说只有在船头朝着水流的方向纸船才能沿河漂到海里去,否则就会半路翻船。每当我们折好纸船,一起到幼儿园房子下的小溪里去放时,这个时候的高飞就特别有面子,所有人只有通过他指点发话才敢把船往水里放,因为谁都希望自己的船能走得更远,能去遨游大海,这是我们最美好的愿望,所以都不愿掉以轻心。如果有谁之前得罪了高飞,那么这个时候绝对会主动妥协。就算日后高飞有什么要求,都会努力去满足他,否则他会威胁下次我不告诉你船头是哪边!而且他还有个哥哥,很受到大家的崇拜。记得有一次高飞的哥哥从树丛中砍下一棵锄头把粗细的桷叶树,把它削成一根棍子,然后根据孙悟空如意金箍棒的模样,一节一节地把桷叶树青厚的皮环剥掉,于是最后这棍子就变成了一根青白相间的如意青箍棒了,而且高飞的哥哥经常拿出来耍,却是绝不允许我们摸一下的,煞有介事地说这样会破坏他如意金箍棒的灵气,以后就不能随意变大变小了,有人叫他变来看,他说要晚上才可以变!他说这话,我也是坚信不疑的,所以童年的一大梦想就是拥有这样一根“如意金箍棒”!
记得有一次高飞带我们去水库那里看他们的小船到了没有,水库离幼儿园一两里路,我们自然没有找到他们小小的纸船,就以为船比我们跑得快,都到大海里去了。于是就玩其它的,我们用石头去扔水库坝上流水溅出的一个个脸盆大的坑里的盘着不动的一条条粗壮的蛇。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蛇,也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只见它们挨了石子便缓缓地爬走了。接着我们便在堤坝上一米多高只有巴掌宽的护栏上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从这头跑到那头,横跨几十米。栏杆一边是深不可测一潭绿水,一边是十来米落差的另一潭绿水。那次以后我们常来玩这种游戏,我们这么冒险,竟然没有谁出过事!
我还记得那时候最怕的人就是司机“拉格子”,虽然我很喜欢闻他的汽车散发出来的汽油味,也很喜欢看他经常用一根管子从车子油箱里放油出来。他先是把油箱拧开,然后把手指粗的胶管插进去,嘴巴凑过去一吸,清亮的汽油马上跑进他的嘴里,他赶紧侧过头来吐掉,手上的一个胶壶总能及时地去接流出来的汽油,这些油是放到厨房里生火用的。虽然喜欢看,但是我不敢走近看,心里面惧怕“拉格子”,只能挤在人堆里,如果没什么人就会站得远远的。如果我在食堂里玩,刚好“拉格子”走过来,就马上躲到大门后面去,吓得半天不敢出来。其实“拉格子”从来没对我怎么样,但我总是怕“拉格子”把我抓走,因为我会偷东西,还捡地下的烟头吸,是坏人,而“拉格子”喜欢做好事,人人都说他是好人——他因为是司机,经常举手之劳帮助有需要的人——在我幼稚的心里想来,好人碰到坏人是会把人抓住关起来的。
在南弥山林场,我第一次知道了昨天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有一天晚上我和小姑看完电视回卧室,在跨水沟时不小心踩空了被刮了一下,唉哟地叫了一声,小姑叫我小心点,当时也没有仔细看。第二天早上穿衣服时小姑看到了绒绒的伤口,问我在哪里搞的,我说在门口。问我什么时候,我答不出来,问我有多久,我说有好久了。小姑说好久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我说我不知道,当时你不是也在吗,你打着手电筒,我唉哟叫了一声,你还叫我小心点。
那不就是昨天晚上吗?傻瓜!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时候!
那次我不但知道了昨天,也知道了昨天的昨天是前天,前天的昨天叫大前天……
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要比小姑早睡,有一天晚上不知是我睡得晚,还是小姑睡得早。我记得小姑脱下外套,穿着睡衣躺在身边看书,我竟然第一次注意到小姑和妈妈一样,也长了有两个奶。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嚷着要小姑给奶吃,小姑说这么大孩子还吃奶,羞不羞?我哭了,并且在床上打滚,还说什么没有吃过奶。小姑赶紧劝,叫俄罗斯不要闹,忙从箱子里拿了几个桔子给我吃,我抓了一个在手里,但却赌气没有吃。后来哭着哭着就睡了,第二天醒来竟发现桔子不见了,这让我以为好的东西不能过夜,睡了一觉就会不见的。那天晚上因为小姑不给奶吃我就觉得小姑对自己不好,但是从那天以后睡觉我总要等到小姑来才肯去睡,并且要抱着她睡。小姑说为什么这孩子怎么变得这样,这样睡不好,会压到手。我说我怕睡着了你会不见的,你会和我妈妈一样跑到很远不要我了……
我懂事以来自始自终没有吃上一口奶,直到第二年回到祖母家里才尝到了味道。一天早上和弟弟很早起来在祖母家门口的巷子里坐着,没多久邻居女主人起来打开门,走出来一手挽起衣襟,一手捏着乳房对着土墙射奶,两个乳房都射出来一些,然后走进屋里关上房门去喂她小孩了。不明白那女人为什么要把奶射掉,叫我和五斤来吸不是更好?也不明白那女人为什么要在早上起来把奶挤掉一些,心想也许是睡了一夜乳房外头的奶水喂小孩不好吧,但那时候我们完全不管这些,我们那时候见到墙上的乳汁双眼发亮,看到邻居房门关上就和五斤马上走过去用舌头去舔土墙。那土墙也是一块块泥砖砌的,不同的是外面多刷了一层沙浆。不知那层沙浆是因为历经岁月的雕琢,还是那妇人经常用乳汁冲刷,那墙上竟然有一个个小小的凹坑,所以虽然乳汁大部分流走了,但是这小坑里还留有一些给我们兄弟二人一尝味道,满足了我们一大愿望!
在南弥山林场我见证了小姑的爱情。想起那时候未来的姑夫为我做了一个漂亮的纸飞机。和其它人不同,小姑夫在背地里从来没有逼我叫姑夫。飞机是用四张彩色的厚纸折成四个部件,有两个翅膀,一个尾巴,一个机身,甚至还有两盏大灯,四个部件拼在一起,然后用胶水粘合,这样我就拥有了整个南弥山最漂亮结实的纸飞机,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没有这么厚的彩纸,也没有胶水粘,所以小伙伴们都羡慕得不得了!如果再用一张纸剪成正四方形,再剪开四个角,用山上常见的一种叫“路芰草”的草茎按顺序穿起四个对开过的半角,这样就做成了一个漂亮的飞机螺旋桨,把它插在飞机的前头或者尾巴上,当然前后各插一个会更好,这样迎着风或者跑起来就更像一架真的飞机!小姑夫不但为我折飞机,还在我生病的时候背我去医院,有一次我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是小姑夫送我去医院的。那次我觉得在水库栏杆上跑得还没过够瘾,就在回去时沿着路的最边上跑,结果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在林场食堂门口七八米外的路边是一堵用大石头和水泥砌成垂直的高墙,最高处超过四五米,长度有将近二十米,是一个缓缓的斜坡,高墙下面也是一条路,跟去食堂那条宽路形成一个狭长的人字形。因为路宽,所以路边上没有设栏杆。那天黄昏我走这条路也是尽量跑在最边上,这样感觉更象是在水库上跑栏杆。快到食堂大门正对面时他掉下去了,我不记那里有多高,只知道刚刚经过的路下停着林场那辆唯一的小货车,它的最顶上离路面至少有我身体那么高,所以掉下去的地方高度在三米以上,下面是一条石子路,有很多碎石,也有一些稍大的石头不甘心埋在土里,纷纷露出尖尖的犄角。不过我运气好,掉下去的地方有一堆木头,所以虽然是一头栽下去,也只是右眼眉毛处撕开了一道很大的口子,所幸脑壳没有碰到石头。小姑后来心有余悸地说从裂口处只见到我的眼珠在骨溜溜转,流出来很多血。小姑跑下来见到我的样子吓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以为我这只眼睛肯定要瞎,她难过得大哭起来,好在小姑夫过来把我背到我至今还不知远近的医院。结果我的眼睛缝了四五针,拆了线后小姑还伸手挡在我眼前问我看不看得见?我说看得见!小姑又问是真看得见还是假看得见?这是我的哪只手?我说是真看得见,是左手!小姑终于松了一口气!
事后那里很快建起了一条长长的围栏,我去比过,有我的脖子那么高。那时候我还在栏杆水泥柱上发现一个手印,是一个叫清富的叔叔留下的。他说他有功夫,可以在坚固的水泥上留下手印,而我竟然信以为真,因为他可以轻易把我举起来,然后往空中扔得很高,落下来又能接住!
虽然小姑那时候对我那么好,但是我却仍然有很多地方对她有意见。比如她总是把给我方便用的报纸要揉一揉,我原本每次多要一点,用不完的就可以用来折纸飞机,被揉得皱巴巴的就没用了。还有一次小姑竟用劈柴打我,那次是因为春天里雨水多,屋檐下水沟里的水都是满满的,那天我用一根棍子在水沟里搭了一架桥,那根棍子刚好跟水沟的宽度几乎一样长,所以“桥”卡在沟的半中央牢牢的,我踩了多次“桥”都没有塌下去,于是我就踮着脚来回走了几次,竟然也没有塌,我又放开手脚大胆地走多一次,这时候“桥”塌了,结果我不只是脚上早晨刚换的新鞋子湿了,连裤脚也湿漉漉,我怕挨打不敢回去,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作贼心虚”,一直不敢作声,结果被小姑拖出来检查,被发现了,小姑开始发脾气,因为这是我早上刚穿的新鞋子。所以小姑去找东西要打我,我就赶紧逃跑,这是我被打第一次逃跑,以前小姑要打我我都站着甘愿受罚的。这次我在前面跑,小姑在后面追,我跑到田梗上小姑还没追到我,小姑追不上,一直在后面叫你还跑?你还跑?我在田梗上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不应该逃跑,害得小姑追不上,于是就停下来等小姑,小姑很生气,说你现在能干了,学会跑了!然后作势在我身上打了几下,其实一点都不疼,但是我却觉得心里很疼,也许是那天小姑的样子凶了一点吧,让我觉小姑可能不要我了!
还记得有一次上午去外面玩,回来很晚,中午饭大家都吃过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吃。小姑去厨房拿了一钵四两米的饭给我吃,我竟然第一次吃了那么多饭。以前吃饭都是和小姑合起来吃四两米,小姑总是拿来一钵饭,用筷子在中间一划,挑出一半在的碗里,每人都是标准的二两米,有时候我还吃不完,那次竟然一个人吃完四两米。
还记得几次天还没亮小姑就叫我起来吃方便面,因为我们要坐车回家。那时候的方便面味道怪怪的,觉得一点也不好吃,好像也没放什么调料,小姑是把方便面放在茶杯里泡的,那时候觉得奇怪,茶杯里怎么能煮面条呢!
我还记得有一次车子到了他们镇上,他们走回去,在镇上那条四百多米长的大桥上他觉得很累了,就在桥头的一个厅子里休息,小姑拿出梨来,用手帕一擦,就放进嘴里去一圈圈地咬皮,咬满一口就吱吱地吸一下,把汁吸完把渣吐掉。梨肉当然是让我吃,但是我却看到小姑把梨皮吸得津津有味,便觉得应该是皮更好吃的。于是又嚷着要梨皮吃,当然又是没有吃到,结果又一次觉得小姑对我不好。
我记得经常在天色渐黑的时候和小朋友们去乱石堆里捡鹅卵石来互相击打,会冒出萤光来,有一个小朋友竟说这石子相互击打可以生出火来,所以我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寻找,往往我是最后一个回家的人。
还记得那些叔叔们有一天抓来一条蛇,不是很大,只有一尺多长。他们把它的毒牙撬掉,在撬的时候用手捏住蛇的脖子,让蛇张开嘴巴,然后用刀子在它嘴里撬。那蛇的身子痛苦地痉挛,不断拧成一个个活动的S形。然后他们用绳子拴着蛇的脖子,让它到处跑。
我还记得小姑帮林场唯一的一个哑巴买烟,哑巴用手比划着,嘴巴啊啊啊,别人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小姑却明白了他要什么牌子的烟。
……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隔十五六年之久,平时我又从来没去想这些,为什么现在还能记得这么多。我也觉得那时候实在太幼稚了,误解了小姑的那么多的好意。当晚想起那段岁月,心里涌起对小姑的无限感激,突然间很想去对小姑说那些事,不知小姑还会不会记得!
要不是小姑,我这一生就不会有那一段今生唯一的美好时光。那时候我才像个正常人一样地活着,因为那时候我觉得并不比别人少什么,还沉浸在父亲善意的慌言里,所以才偷得那一段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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