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玉声俏

      入冬以来，家中多好买萝卜，一日不食，仿佛觉得饭吃的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最常买的是青萝卜，偶尔也买白萝卜、心里美萝卜。连卖菜的都好奇，“你家这一冬天得吃多少萝卜呀!”妻也说，“最近感觉你的耳朵向上发展，上嘴唇向左右运动。”我的天呐，这是要变兔子吗?

      北人冬季多好吃萝卜，俗语常言“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大体原因有二，一是北方盛产此物，味甜、脆嫩、多汁，经窖藏后，“熟食甘似芋，生荐脆如梨”，在冬天各种蔬菜缺乏的北方，此物最宜；二是北方冬季漫长，人多食肉以据严寒。萝卜富含芥子油和膳食纤维，可有效促进胃肠蠕动，排出肉毒，去邪热火，消谷宽中、健脾除积、滋阴消渴，对人身体大有裨益。

      萝卜全身是宝，皆可食用。根茎自不必言，萝卜樱子焯熟凉拌，也是一道好菜。药物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萝卜赞不绝口，说它“可生可熟，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乃蔬中之最有益者。”一口气写下萝卜的九个“可”字，李大先生对此物的赞誉也是难得。萝卜籽又名莱菔子，中医认为有消食、理气化痰的作用，入脾、胃、肺经，有“冲墙倒壁”之显著功效。幼年时曾看过一个电影，坏人用张药方传递情报，上写半夏、夜来香、莱菔子……顶头藏字，意为半夜来，狡猾大大地。下回大夫开药方，得看细致点，别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

      小时候上完学，三五好友凑个五分钱，就可以买上一包辣萝卜条儿。一叠草纸托着十几根辣萝卜条儿，你一根儿我一根儿，边走边吃。那时候家家生活窘困，物质匮乏，辣萝卜条儿就是小孩儿慰藉香香嘴儿的恩物。嗦喽着手指，吸溜着空气，手抹着唇边肆意流出的充盈口水，嘴里嘎吱嘎吱嚼着脆生生的萝卜条儿，连蹦带跳嬉笑打闹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现在回想起来，心里都美的慌。

      现在的孩子们幸福了许多，小零食碎嘴儿大行其道，什么雪饼、鲜贝、趣多多、米老头儿，多的让你无从选择，当然稀罕的就少。许多孩子很少也很不愿意吃萝卜。有一次在饭馆吃饭，我们想点一盘儿萝卜，小伙子服务员一时口塞，半晌竟说我们这只有蓝萝卜，博得众人一哂，看起来平时并不多吃。

      春秋时期，晋国(楚)有一位著名的音乐家，名叫俞伯牙。一日，俞伯牙乘船归国，行至在汉阳江口马鞍山附近，突遇大雨，船停在山边避雨。耳听淅沥雨声，眼望雨后明月，秋山秋水，一时遣兴，正弹到兴头上，突然弦断，有人暗暗听琴。伯牙着人四下寻找，遇到打柴的钟子期。问答琴道，子期对答如流，人为兄弟知音，曲成《高山流水》。此事多有艺术家进行演绎，我说的这段故事，来自于京韵大鼓名家骆玉笙所唱的《子期听琴》，内中是否有误，与史不符，不予细考。曲中有伯牙曾问子期，“造琴当用什么木呐？”子期答之，“造琴当用梧桐木，上节清下节混，宜取中节用，清浊两相匀。”萝卜堪比梧桐，一般来说，也是中段最好吃，不艮不苦，清甜爽脆。大抵高档酒楼烹饪名贵萝卜菜肴时，也多用中段，头、尾、叶、皮多弃之不用，想想甚是可惜。

      绝大多数人家大多不吃萝卜皮，是因为它辣口，且多食烧心，所以大多削掉扔了。我平生做的第一个菜恰恰用的是萝卜皮，一道非常简单而又好吃的小凉菜儿。

      提起此菜，就必然提及我姥姥她老人家，此菜正是从她那里学到的。姥姥在烹饪界并不出名，但提及她师傅却是赫赫有名。据老人讲，师傅出自皇宫御厨，手艺卓绝，仅用萝卜便可做出一桌美味。昔日有中央领导来视察，市里也多聘师傅掌勺。姥姥师从师傅不久，患病回家，但所学的一两手，也使一般主妇难望项背。仅仅用一小把花椒、酱油、葱花炝锅，煮一把挂面的连锅子，足以让人难以忘怀。多年来，我自忖烹饪上略有心得，数次尝试，终究不辨门径，始终做不出那种味道。

      腌萝卜皮做法简单。先将萝卜皮略加改刀，切成细条，撒上盐，腌渍一两个小时，滤去萝卜汁。盐不拘多少，如果放多了，可用水冲洗一下，后续不必再加。此步骤主要是通过盐渍，去除萝卜皮中富含的硫醇和黑芥子甙，使萝卜皮变得清爽干脆。接着，调一匙甜蜜的糖，少许促进其鲜活的味精，激发口腔活力的陈醋，再泼一勺刚炸好的热腾腾青烟袅袅花椒油，喜食辣的人可将热油烹在辣椒干上，也可加点成品辣油，即可大功告成。弥漫着香喷喷的花椒油伴着激发出醋香的萝卜皮一上桌，顿时能吸引全桌食客的眼晴。此菜醋甜可口，爽脆异常，嚼之声震十里，是佐粥解酒之佳品。不谙厨艺之人如会此菜，当足可傲视同侪，令桌上大鱼大肉黯然失色。

      某日家宴，恰巧家中有一枚沙窝青萝卜，内芯切条蘸酱，萝卜皮做了这道腌菜。及菜上桌，照例开始了兄弟相阋。

      “这是什么菜?”弟问。

      “腌萝卜皮。”

      “我们家根本不吃，直接扔到垃圾筐里了。”

      “你个败家玩艺儿。真是暴殄天物。”

      “不好吃，还不扔了。”

      “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此菜名唤翡翠玉声俏，传自皇宫大内，由宫中御厨总管刘师傅传给姥姥，至我已是第三代。其味酸甜，其色如翠，其声清越，闻之如春花之芬芳，嚼之如天门之洞开，昔曹操头痛欲裂，则天胸闷昏聩，慈禧厌食内滞，皆赖萝卜开胸顺气，消食化滞。此菜……”

      语还未尽，未及众人下箸，此菜已被侄女一扫而光了。看来并非孩子们不吃萝卜，实在是缺少妙法呀。

      我好茶，冬天饮时多伴一块萝卜。俗话说“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如果大冬天你看见有人在外边爬行，别问，那一定是个老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