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贾琏回家，看到鸳鸯和平儿聊天。书中这样写：
（贾琏）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
这段文字看似不通情理。贾琏是谁？荣国府长房嫡子，未来要袭爵的国公府主人。鸳鸯是谁？丫鬟，贾府的家生子奴仆。贾琏见到鸳鸯，言辞谦卑，称其“贵脚踏贱地”。而鸳鸯竟然“只坐着”，谈笑自若。在等级森严的古代，一张卖身契任打任骂任卖的时代，这种情境也太诡异了些。
但细思，方觉妙极。贾琏敬鸳鸯，敬的是贾母的心腹大丫鬟。职场上，部门经理见到董事长秘书莅临，恐怕也得像贾琏这么客气吧？
鸳鸯深得贾母信任，把董事长秘书这个角色扮演得风生水起。李纨曾说：“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让贾母这个历经风霜、眼睛雪亮的老人真心信任并不容易，颇有城府和才干的王夫人，在贾母眼里是个木头一样的人；精明能干、全意奉承的凤姐儿，贾母虽喜欢又叹她太过伶俐。鸳鸯却能做到“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
看“史太君二宴大观园”这场戏，就会发现鸳鸯简直是个千手小观音：她掌管着贾母的所有衣服簪环和一应体己，连行酒令都是“贾母所行之令比得鸳鸯提着”。她想各种办法哄贾母开心，和凤姐商议拿刘姥姥逗笑，虽然事后各种道歉，但再有这种机会，估计这姑娘还会这么干。她要关照把剩菜赏丫鬟，催接下来吃酒攒盒等宴席取乐的细节。还要准确领会贾母意图，贾母在宝钗屋子里批评一番，嫌太素净，要送自己的体己给宝钗。是真的要送？还是对打击宝钗的描补？鸳鸯判断准确，反应机敏，坚决给领导背锅：
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日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对比一下贾琏有一次闲聊，问起一个小摆件，鸳鸯张口就能答：
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
一个蜡油冻的佛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大件的珍品反而记不住？贾母那么多东西，什么东西在哪，竟然连个册子都没有，还得慢慢找去？贾母还淡定地继续宽限，什么时候都行，别忘了就行？只能说鸳鸯太贴心了，能体察到贾母的真意，主仆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鸳鸯因为深得贾母信任，所以在贾府地位独特。如贾母对邢夫人所言，“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
红楼里的丫鬟，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奴性的。晴雯倒是没有奴性，但也没了职业精神。鸳鸯却是恰到好处，既勤勉履职，又有自己的人格光芒。
她聪明能干，但又不喜欢弄权，李纨评论她“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别人说好话儿，倒还不依势欺人的。”她重情重义，对宝玉、凤姐、贾琏等都能帮则帮，贾母生日，邢夫人当众让凤姐难堪，凤姐哭得眼睛肿了不敢说，是鸳鸯查问出来，告诉了贾母。鸳鸯对小伙伴更是充满了善良的友爱。无意中遇到司棋私会小厮，不但替她隐瞒，而且当司棋惊怒病重后，鸳鸯为了宽她的心，反自己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
心理学中有个有趣的结论：真正的吸引力就是完美的平均。鸳鸯，就是这样一个最恰到好处的女孩，把才情和低调，深情和含蓄，恭谨和风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相比恃才傲物的凤姐，泼辣无度的晴雯，匍匐服侍的袭人，鸳鸯很完美。
然而，如此风光，又如此美好的鸳鸯，结局却又是可预见的悲惨。第四十六回，老色鬼贾赦瞧上了鸳鸯，要收她做姨娘。鸳鸯坚决不肯，贾赦把后果说得清楚：“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鸳鸯自己也明白这个后果，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
其他人对做姨娘这事，看法可大不相同。鸳鸯哥嫂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邢夫人断言：“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连最有识人慧眼的凤姐，也拿不准：“鸳鸯素习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
小伙伴袭人、平儿更不用说，不理解鸳鸯真正的烦恼。袭人是千方百计，为了姨娘身份奋斗，平儿是逆来顺受，接受封姨娘的未来。所以，她们至多以为，鸳鸯嫌弃贾赦的为人，若换个青年公子，能做姨娘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不同于小伙伴对提拔做姨娘还有玫瑰色的幻想，鸳鸯对“姨娘”这种社会角色的认识和理解，是清晰理性的：这是一个悲惨、生死由人、命运叵测的角色，是一个火坑。
（鸳鸯：）“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谁的姨娘都不想做：
“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对“扶正”这种丫鬟们藏在心底里的终极梦想，也是不屑一顾：
（鸳鸯：）“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是啊，给个老色鬼当大老婆，又有什么意思呢？跟着贾母，看惯了炎凉，看透了世情的鸳鸯，心胸见识、气度格局已经达到了小伙伴们看不到的地方，也达到了自己身份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这是鸳鸯悲剧的最深处：格局见识和身份地位有巨大差异。也因此，这个叫鸳鸯的女孩子，在人生刚开始的10几岁，就已经注定了孤苦一生的命运。
让人如何不叹息，这美，与悲。
目录：红楼心理目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