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听风

原创： 理程随笔

夜幕未垂，窗外风雨忽作，伴着犀利的风声，搅动了一番思绪。

在英国伦敦泰晤士河北岸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内，矗立着一座无名氏墓碑，上面没有姓名，没有生卒年月，甚至没有墓主的任何文字介绍，只是刻着一段如下的话：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想象力从没有受到过限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当我长大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当我进入老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即将死亡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作为最著名的“心灵鸡汤”之一，这段文字广泛流传，有人甚至把它按在了陈丹青的头上。传说当年曼德拉看到这篇碑文时醍醐灌顶，声称自己从中找到了改变南非甚至整个世界的金钥匙。回到南非后，这个志向远大、原本赞同以暴制暴垫平种族歧视鸿沟的黑人青年，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思想和处世风格，他从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家庭和亲朋好友着手，经历了几十年，终于改变了他的国家。当然，最后的结果并不美妙，曼德拉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到达了权利的顶峰，却没给他统治下的人民带来多少福祉，人民的幸福渴望和白人一起被赶走了，曼德拉迷失在权利的春药里，甚至无法制约他变质的老婆......这是后话,道尽了鸡汤背后的真相。

然而我却愿意相信这个传说，因为它暗合了中国古语“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意思。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难与共，而死于安乐也。"

对比中外两段著述，虽然立意角度不尽相同，但却指向了同一个命题，那就是人生最重要和最艰难的事情：

改变自己。

这种改变没有规律可循，因人而异，但总是朝着修正自我错误和弱点，向着积极正向和真善美的转变和趋同。更重要的是，在关键的时候，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正确的改变。而年轻则是改变的最大优势，年轻让一切改变具有了最大可能性。

因为大多数改变是不可逆的，因此越早越好。

那么，人最需要改变的是什么呢？

眼睛和心灵。

眼睛是人和世界交流的通道，我们眼睛的色彩决定了我们看到的世界的色彩，决定了我们观望和探索世界的方式。我们在万千世界中寻觅，而世界也在这个时刻从芸芸众生里选择我们，给我们指引人生的道路。

然而，感知世界的能力又是那么奇妙和不可捉摸，是蓦然回首，似惊鸿一瞥，是劫后余生，也是雨夜听风。有人穷尽一生，也不能领悟一二，而有的人，短短一瞬间，就已参透了生命的玄机。

那奇妙的顿悟之灵光，是一本书，是一句话，是一个人，是一瓣残花......是亲人故去，或老友归来......

据说弘一法师每次坐他的摇椅之时，都要先摇一摇，弟子好奇发问，他说担心椅子腿下有虫蚁，摇一摇给它们提个醒，以免伤了它们。而在他临终之时，叮嘱弟子五件事，最后一件是：

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装龛以前，不须移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装入龛，即须移居承天寺。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再则，既送化身窑后，汝须逐日将填龛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后，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这样的遗言，相信世间绝无仅有。这样的慈悲，已经超越了形式乃至由之衍生的教义，它更像是对生命终极意义的一个暗示。一花悟世界，一叶一如来。我们是宇宙百千万沙粒之一颗，也是世间千叶大莲之坐佛。

我想，所谓觉悟，就是对生命给与最大的关爱和敬畏，包括我们自己和他人，乃至万物生灵。古人常用蝼蚁来劝人珍惜生命，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呢。想想也是，现代的人，哪怕是为了一点点感情上的事，动不动就去寻死觅活，精神已经退化到连个蚂蚁都不如了。古人还说，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对于生命的理解与尊重，古人的眼界要比我们开阔，要高远得多。

归根结底，所有的改变都是来自对生命意义的领悟。南柯一梦中的的淳生，在蚁国一场梦经历了世态炎凉，悲欢离合，唏嘘之际，动了归隐之心，上山做了道士，他选择了和过去的追求决裂，避世而去。这自然不能也不会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但是告诉我们......悟了才有选择就好。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或许原本就没有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我们赋予的，换句话说，我们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个快乐的时刻，每个悲伤的时刻，每个夜未央人未眠的时刻......就是生命意义的本源在流动和激荡。

这个命题如重石压胸，夜半惊醒，空眸望月，只听得砰砰心跳声。

尼采说，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活着的人应该记得：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尼采是悲观的乐观者，告诉我们要背负宿命在真相里前行。

生命的历程不可逆转，谁也无法重新修正自己过往的轨迹。大多数的人生，琐碎而繁重，看似轻如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假如世界给了每个生命一次登台的机会，怎么能不尽情起舞，哪怕是戛然而止的谢幕？

今夜，雨水打在玻璃窗上乒乓作响，簌簌流下，外边的夜色混混沌沌，不远处一扇窗映出的灯光却显得异常明亮。风还在窗外呼叫，像是雨夜里呐喊的野兽，要撕碎天上的乌云。此刻我的心却平静如水，仿佛在这雨夜的风声中听到了约翰.凯奇那四分三十秒无声的曲子，听到生命每时每刻悄悄流走的无声天籁。

如果趁年轻的时候，能在南柯梦中一游，那该是多大的幸事啊！

理程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