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娣一直没让玉熹再娶,对人说他怕了。这自然也是吊着冬梅,虚位以待,让她努力往扶正的路上走。还有就是冬梅生了许多孩子,这样的家,谁愿意嫁进来。
日子让她渐渐感到满足了。儿子让她放心了,在家厮混着,只跟冬梅养着一堆孩子,他们至少像夫妻了。
最让她满足的是亲戚们。都是哗啦啦似大厦倾。老大翻船了,差点进了监,拖了几年把家耗尽了还借了许多债,大爷死了。他的女儿嫁了一个教书的,儿子也在摆着款,过一天是一天吧。
大爷在的时候有派头,给三爷三奶奶月费。大爷死了,他们消息也不通,听说两个姨奶奶一块住着,三爷几乎不下楼了。
年数多了,空白越来越大,大家渐渐对他有几分敬意。在他们这圈子里现在有一种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饭吃,哪怕男盗女娼,只要他不倒过来又靠上家里或是亲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上海已是孤岛,生活成本高涨,活着都不容易,日子日渐艰难,卜二奶奶也下厨了。银娣也下厨教家人怎样节省用油。以前的深宅大院里的繁华已经远去,陈年旧事已经不值一提。
她自以为她对三爷是了解的,隐秘的夫妻间的那种。三爷还过着自己的日子,家里找的老婆不要,和自己挑的人在一起,过着安静的日子,知道没用,也就不来找她借钱。
然后听见说三爷死了,他才五十三。他的两个姨太太就一块扶持过着替他守着。
她看看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他没叫她快心。
他过得好,她心里不舒服,他享了一辈子福,临了,还有两个姨太太伴着。不好,她心里也不舒服。他在她的世界之外,始终在她心里。
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
三爷死了,银娣猛然也老了。镇日里躺在烟塌上,稍微动一动都是烟气。夏布帐子隔着,房间更大屋顶更高,离外面的世界很遥远。替她烧烟的童养媳在打盹,她拿灯准备去烧她,她力气大,差点把灯打落了,猛然她想起从前那个人,她拿灯去烫的那个粗大的手。
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油灯热烘烘薰着脸,额上前刘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
张爱玲的妙处,细微处的心理,让人惊艳。老了,突然回到过去,回到可以选择的时候,那种怅然,无法描述,张爱玲却轻描淡写地把这一刹那的惊心动魄呈现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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