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种

01

悦悦死了，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小诊所里。

得知这个消息时，李岚的内心毫无波澜，她将这一切归结为命。当初悦悦的这条命，就是为宸宸而创造的，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而陈梁却表现得异常冷静，情绪极度克制，他在心底呐喊着，渴望一场杀戮。

宸宸是在他们结婚的第七个月出生的，明眼人都清楚孩子肯定不是陈梁的。但孩子究竟是谁的，也没人知道。两人结婚之后，便默契地忘了这件事，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02

“梁哥，我怀了。”这是李岚第一次打电话给陈梁时说的。

而在这通电话之前，他们并未有多少交集，唯一的交集，或许就是他们都在一个厂里上班。陈梁在流水线上工作，而李岚在食堂打下手，他们的相遇很平常，仅仅是陈梁打菜时，李岚多给他放了一些肉，并对他笑了笑。

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举动，竟在陈梁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使他开始有所期待。从那之后，他每天都会在李岚的窗口排队打饭，而李岚每次都对他笑，浅浅的酒窝，久而久之，让陈梁彻底醉死在里面。

夜半时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总能感觉到那颗埋在心底的种子开始萌动，正以一股无法阻挡的势头往上冒。他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不再是孤苦伶仃地活着。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偷偷地想着，也足以令他开心好久。

然而，陈梁不知道的是，李岚的笑并无其他深意，那仅仅是她在会所时养成的习惯。李岚遇见陈梁之前一直在一家私人会所工作，靠技术和体力赚取报酬。她之所以到这工厂上班，完全是为了一个男人。

那几年，她跟很多男人睡过，他们中无一例外，一个个看着衣冠楚楚，脱了衣服之后全是野蛮人。她不喜欢那种野蛮的碰撞，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渴望发生一场灵魂的交合。

而周宸就是第一个撞击她灵魂的男人，虽然长有兔唇，但长相却十分清秀。那一夜，周宸极尽温柔，即便下体在轻微晃动，双眼依旧坚定地望着她，饱含深情，一点点击穿她脆弱不堪的防御，最后彻底攻陷她的肉体和灵魂。

自那以后，她开始厌恶其他男人，每当那些野蛮人再次闯进她体内时，她总是莫名地抗拒，心里百般煎熬。于是，在与周宸相识的第三个月后，她终于离开了会所，去了周宸所在的工厂上班。

在她看来，这个厂里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周宸，另一种是屌丝。虽然她总是本能地对其他男人报以微笑，但她心里无疑是不屑的，她讨厌他们穿着邋遢，一脸褶皱的样子。所以，当陈梁找到她，并且跟她表白时，她内心别提多反感了。

“我们不合适吧！”她强颜欢笑，连连摇头。

陈梁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耳根子和脖子全都通红，就像喝醉酒一样。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在心里暗骂自己不自量力，然后强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嗯……是……是吧。”

他一说完，李岚便施与他一个可悲的微笑，然后扭着屁股走了。

原本他打算就此算了，平日吃饭也开始躲着李岚，但一段时间下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摆脱不了李岚。每到深夜，他心里的种子便像疯了一般生长，愈来越剧烈，愈来愈痛苦。最后，他索性认命，就算李岚不喜欢自己，也要按照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过活。

他照旧对李岚点头微笑，每个月发工资时，就想方设法给李岚买东西，有时是化妆品，有时是手饰项链。对此，李岚照收不误，她一边用着陈梁的东西，一边在心底里越发看不起他。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后，周宸带着李岚的积蓄跑了。

他以家乡有个大买卖可以投资为由，让李岚拿出所有积蓄，保证一本万利。起初李岚还犹豫不决，但听到周宸说等他赚了钱就娶她时，她立马什么都答应了。然而周宸这一走，就再也没出现过。

更加不幸的是，周宸走后的第一个月，李岚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开始，她想打掉孩子，但一想到也许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和周宸这辈子唯一的联系时，她又心软了。但是生下来的话，日子怎么办？她没钱养活自己，更别说再养个孩子了。

当她开始谋划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时，几乎还没过半个钟头，她便拨打了陈梁的电话。

03

宸宸遗传了周宸的兔唇，曾有一度，李岚对此很苦恼。但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或许这就是命运，注定她要记住周宸一辈子。

而悦悦是她与陈梁的孩子，得知自己又怀上时，她气到不行。

“孩子生下来你拿什么养啊？”她极力反对生下悦悦，因为她认为陈梁根本没能力养活两个孩子。如果再生一个，势必会抢走宸宸的物质资源，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我可以干两份活，绝对不会连累孩子的。”陈梁跪在李岚面前，哀求着她生下那个孩子。虽然他不在意宸宸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打心底里，他依旧渴望有个自己的亲生孩子。

“我不生！嘴上说得好听，你有点出息的话，至于这么多年还是这个鬼样子吗？”李岚越说越气，索性大喊大叫起来。

要不是当初答应了周宸不再当小姐，她靠自己的本事，早就让宸宸过上好生活了。尽管周宸离开了快两年了，但是只要看到宸宸，她总会产生一股莫名的情绪，算不上爱情，更多的是不甘心。

“求你了，别这样！”陈梁声音越来越卑微，他不敢抬头看眼前这个女人，因为他害怕。李岚的刻薄把陈梁的自尊心摧毁得所剩无几，他已经卑微如尘土一般，仍由李岚踩踏。

尽管陈梁百般恳求，但李岚依旧不肯，整夜嚷嚷着死都不生。

就在他们争吵后没几天，宸宸生病了，突发高烧。在医院住了两周之后，宸宸病好了，李岚也同意再生一个。

陈梁一直以为李岚是见识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可贵，所以不忍心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殊不知，李岚仅仅是被吓坏了。死亡的恐惧，像野草一样，深深地扎根在她脑子里，她真的害怕宸宸哪天会突然死掉，而自己却束手无策。或许是畸形的恐惧击穿了她的人性约束，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最阴暗的心底冒出——为宸宸培养活体器官。

无疑，这个器官就在她的肚子里，只要她肯用力，未来宸宸就多了一层保障。

终于，悦悦呱呱落地了。医生和陈梁都感到莫名的欣喜，唯有虚弱的李岚，嫌她太吵。

04

本能的求生欲望让年幼的悦悦懂得了该如何讨好李岚。

每当宸宸吃着李岚带回来的蛋糕时，总会说一句，“给妹妹吃一点吧。”往往这个时候，悦悦都要识趣地拒绝，否则她有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妹妹不饿，乖乖的，把这些都吃啦。”李岚很温柔地说。

“妹妹真的不饿吗？”宸宸疑惑地看着悦悦，他不理解妹妹整天都没吃东西，为什么会不饿呢？

“不饿……”悦悦坐在沙发边上有气无力地说。

这种生活持续得久了，悦悦尽管嘴上坚强，但身体终是吃不消，在她仅有4岁时，终于饿出了胃病。

那天，陈梁一回来便看见悦悦躺在沙发上，脸色惨白，整个身子蜷缩着。

他连忙跑过去，先是摸摸额头，确认没有发烧之后，又抚摸着悦悦的头发，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肚子疼……”悦悦虚弱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悦悦怎么了啊！”他转头朝卧室喊着。半晌，李岚慢悠悠地走出来，斜靠在门边，不耐烦地看了看陈梁，便转身回屋里了，边走边不屑地说，“谁知道呢。”

“妹妹中午的时候就说她肚子疼。”宸宸小步轻盈地从屋里跑出来，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

“李岚啊李岚！”陈梁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抱起悦悦便往外跑。

“爸爸……我肚子好疼啊……”在爸爸的怀里，悦悦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的小手紧紧地挂在陈梁的脖子上，把头埋在陈梁的胸膛上，不一会儿，陈梁便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正被暖暖的液体浸湿。

陈梁再也受不了了，他好想大声哭喊出来，可他不能哭，因为现在只有他能安抚悦悦，他知道悦悦现在一定很无助。

他咬着牙跑了一路，将悦悦送到医院时，他的衣服彻底湿透了，汗水顺着手臂滴了一地。他顾不上挂号，直接往急诊室往，但很快就被护士拦了下来，要求他先去挂号。

“我女儿已经疼一天了，她真的很难受！”陈梁对着医务人员着急地叫喊着。

“来这里的个个都很难受，舒服的话谁来这里。”领班的护士仅是瞟了他一眼，便接着忙自己的事。

“我还能忍一会儿的，爸爸……我们去排队好不好……”悦悦轻声地说，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他怀里。

“马上就不疼了啊，爸爸现在就去排队。”

所幸挂号的人并不多，很快便排到他。

“先去机器那边缴费100。”护士冷冷地说。

说到钱，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带钱包出来。于是走到缴费机前，他掏出了手机，打算让李岚送钱来。然而，他一打开手机，便看到了一条短信，是李岚发来的。

“多大点事啊，你是钱多没地方用了是吗？肚子疼去什么医院啊，赶紧给我回来！”

陈梁看得直手抖，他知道李岚不喜欢悦悦，但没想到她竟然心狠到这种地步。他那时真的很想打电话去骂她一顿，但终究还是不敢，于是便打给了厂里的朋友，让他们送点钱过来。

那一晚，他一直在各个部门奔走，手续多得他都快疯了，期间李岚打给几次电话，但是他都没接，因为他清楚李岚打电话来干嘛。一直忙到十点多，悦悦的诊断结果终于出来了。

就诊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医生，他看了看单子，又看看悦悦，十分生气地对陈梁说，“孩子胃部已经大面积溃疡了，为什么现在才送来？”

大面积溃疡？陈梁完全不敢相信，今早出门前悦悦都还好好的呀。

“她今早都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大面积溃疡呢？”他着急地反问医生。

听他这么辩驳，男医生似乎有些不爽了，直接抬高声量冲他说道，“你是怎么当家长的？孩子好没好你看不出来吗？就这种程度的发炎情况，至少有两个星期了。”

两个星期？这回陈梁彻底懵了。他也不想跟医生解释自己如何不称职，而是一再追问这并严不严重，能不能治好。

“我会开点药缓解一下孩子的疼痛，但是想治好，还得注意饮食。”医生显然是对陈梁感到气愤，也没正眼看他，自顾自地开药。

临出门前，医生又喊了一句，“等病好了，给孩子吃点营养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得病很容易落下后遗症的。”

他没有回头，仅是站在门口点点头，然后便离开了。

05

那天从医院回来，他没有想着跟李岚争吵，而是心平气和地表示自己想在家照顾悦悦。谁曾想一听这话，李岚立马发飙了。

“你有脸在家？你是想饿死我们娘儿俩吗？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不就是发炎吗，还能死人不成吗？我小时候也经常生病啊，看见我现在哪儿出毛病了吗？”

李岚气势汹汹地骂个不停，陈梁仅是低着头不吭声。许久，等李岚骂累了，他才缓缓地说，“医生说孩子是饿出病的……”

这话显然又惹怒李岚了，她刚停下的嘴，又立马凶猛起来。

“我他妈也饿啊，你有钱给我吗？就你那点钱你还想吃什么？拿鲍鱼燕窝喂你女儿好不好啊？”

李岚已经习惯了，称悦悦向来都用你女儿，好像孩子并不是她生的一样。

那一夜，陈梁终究是妥协了，他确实没理由反驳，因为他真的挣不了几个钱。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拼了命加班干活，想着多赚点钱，以后也能自己带悦悦出去吃些好的。谁曾想，两个月下来钱没赚到多少，悦悦竟然又进了医院，而这次更加严重了，悦悦得了胃癌。

得知这个消息时，李岚倒是开始紧张了，她虽然不喜欢悦悦，但是如果悦悦死了，那她这几年不就白搭了。

因此，悦悦刚住院时，她倒也配合，并没有心疼钱的事情。可随着治疗的加多，看着钱像水一样往外流，她立马就心疼起来。又过了两周，她拖住医生问了情况，得知这病不好治时，便不顾陈梁的阻拦把悦悦带回家了。

“你疯了吗？”陈梁第一次朝她咆哮。

或许是被吓到了，李岚语气变得不再锋利，而是冷冷地说，“医生说了这病治不了，你花那钱干嘛？”

“不治的话悦悦就真的没救了啊！”陈梁又一次哭了。

“我倒是想治啊，可是拿什么去治？家里有没有钱你心里没数吗？宸宸的兔唇到现在都没钱去治，我心里还着急呢，可是没钱能怎么办，不只能认命吗！”

陈梁无话可说。

大概过了一周后，李岚无意间知道身边有人在众筹平台得到不少钱，便也想用这种方式试试。她给悦悦拍了个视频，不需要指导，悦悦的本能表现便已经足够叫人心疼。特别是视频的最后，悦悦朝着镜头两眼汪汪地说，“妈妈救我……”

这段视频很快击穿了网民的情感防线，大量的救援金从四面八方汇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有十几万入账。于是，悦悦再次被送进了医院。

然而，由于病情的延误，县城医院也没办法做进一步治疗，医生建议他们去市里医院看看。于是，李岚便急冲冲地收拾东西准备动身。当陈梁表示自己也要一起去时，李岚立马反对道：

“你得留下继续工作，谁知道这个病要花多少钱，能省就省一点吧。而且我远房表哥也在市里，到时候去找他就好了。”

陈梁想想也是，自己去的话确实帮不了什么忙，还不如留下来多赚点钱。虽然在此前没听她说过有表哥在市里，但一想到自己本来就对李岚的原生家庭所知甚少，也就不以为意。有人照顾她们，他也就放心了。

由于陈梁要上班，宸宸在家没人照顾，索性也跟着一块去了。

然而令陈梁没想到的是，与女儿的这一别，竟然是永别。也就是两个星期的时间，当李岚再次回来时，悦悦已经死了。

“省医院也没办法，治不了。”李岚仅是冷漠地说着。而站在她身边的宸宸，脸上正缠着绷带。

“报告呢？”陈梁十分痛苦地说道。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黑暗到令人脊背发凉的猜测，但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他都是愿意相信悦悦是真的命数到头了。

“你要什么报告？”

“医院证明悦悦确实没救的报告啊！”

“扔了。”李岚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自顾自地走开了。

瞬间，陈梁的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他浑身都在颤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绝望。但回想起这几年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竟开始责怪自己，是他明知自己没钱还硬逼着李岚生下悦悦的，是他让悦悦痛苦地活着，然后痛苦地死在陌生的地方……

说来讽刺，在同一天里，悦悦被送进了火化场，而宸宸治好了先天性兔唇。

06

当得知悦悦已经离世之后，曾经捐款的人便开始追问李岚关于款项的去向。一时间，李岚不知如何应对，她没法解释为什么省医院的收据单里，写得全是儿子的名字。而悦悦的名字却一次都没出现过。

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不少人索性亲自去医院调查，不久，李岚的丑恶便被接二连三地曝出来。

她压根没带悦悦去大医院，而是随便找了家小诊所，把悦悦放在里面便不管了。足足两个星期，她都在医院里陪儿子做手术，直至最后宸宸出院时，她才得知悦悦死了。

眼看无法辩解，她索性也不遮掩，以一种恬不知耻的方式回应道，“医生已经明确说了治不了，为什么还要花这冤枉钱？”

一时间群情激奋，不少人找上门讨要说法，然而全被她打回去了。后来去的人多了，她干脆报警说别人私闯民宅，总之，她根本不心虚，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没错。悦悦本就是为宸宸而生的，没用上器官，用上她的钱也是理所应当。

而这段时间里，陈梁像个活死人，他对李岚不闻不问，每天机械式地重复着工作。直到一天夜里，他像个疯子一样拿出菜刀，将李岚活生生地砍死在床上。每一刀都砍在李岚的脸和脖子上，脖颈上的血呲呲地往外冒，每一滴飞溅的血，都像是恶魔的涂料，在他脸上做了一幅关于屈辱的画。

他永远也忘不了宸宸回来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爸爸，原来舅舅也有兔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