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苔花

作者: 柳二白 | 来源:发表于2018-12-29 14:49 被阅读48次

    题记:苔花如米小,恰似牡丹开

    还有十分钟、五分钟,……我终于跑到了公交站,气喘吁吁,汗浸透了外面的衣衫,最后一班公交车没有来,我暗自庆幸。

    两个月前,我换了一个工作。

    原来我在一家小公司做文秘,偶尔写写文件,大多情况是给老板做私人秘书,比如替老板接孩子,给他打扫办公室卫生,偶尔还要替他买东西。有一次,他要出国,让我到商场去买一次性纸内裤。

    在超市,我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年轻的女孩买男士纸内裤,总让人想入非非。我转了许久,终于在纸品那里找到了一次性纸内裤。货架上摆了各种码数,买多大号的?我看来看去,没有主意。旁边的营业人员过来给我当参谋:“穿这个的男士多高多重?”

    “哦,厄……我也不知道。”

    “打电话问问。”

    我拿起电话找到老板的号码,要播出的刹那,我停住了手,这样问老板的身高体重似乎不合时宜,这种有距离感的上下级关系像一道高墙,让我不敢逾越。

    所有号码都选了几包,我快速地扔到购物篮里,在营业员小姐诧异的目光下快速地离开。

    我把装在购物袋里的一次性纸内裤放到老板的办公桌上,老板看到纸袋里七零八落的小包装:“买了这么多?”他拿起几包看了看,“咦,每种号码都有。小林,我穿L码的。”

    他拣出L号的包装,把剩下的推到我面前,“这些你拿去退了。”

    我拎了袋子关上老板办公室的门,走到自己座位上,把袋子抛向了办公桌,有几包纸内裤顺势从袋口溜了出来,有一包还落在了旁边内勤王姐的桌子上。她捡起纸包看了看,“小林,你替老板买内裤去了呀?”她冲我眨眨眼。

    我没好气地说:“需要你拿走吧。”

    “谁用这个呀,我们家那位只用纯棉的,而且还必须是直角裤。”我无心再听她的话,收起那些纸内裤,趁人不注意放到了脚下的垃圾筒里。

    老板回国后照例是一通忙碌,他总疑心我们在他出国期间偷懒干私事,所以一回来就布置了许多工作,一些事情毫无意义,但他安排了,又不得不做。内勤王姐也在加班,我正在整理他出国期间的票据。

    “小王啊,是不是还得给孩子做饭,你先回家吧,明天再做。”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站在我和王姐的桌前。

    王姐听到老板的关怀,喜形于色,“老板,您真体谅人,我们真幸运,碰到了这么好的老板。我家那位正好出差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他一回来,我再加班。谢谢老板。”王姐收拾好物品,拿着皮包,贴着老板走过去,可能离得太近,屋内又太安静,两种衣料的摩擦声若有若无地响了一下。

    我继续低头贴票据,我以为老板也会让我早回去,放眼望去,整个办公室就剩下我一个人。

    老板一直站在桌前。我脖子有些酸痛,一抬头,正好迎到老板的目光,他似乎正在看我,他赶紧把目光移开,走回办公室。

    已经八点了,老板还没有走,我也不好意思离开。桌上的电话响了,“小林,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敲了敲门,走进去,站到了办公桌前的一米开外。

    “小林,过来。”他招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正的小盒子,“我是我在国外特意给你买的,售货小姐说这个颜色适合年轻女孩用。”

    他手掌上拖着那只小盒子伸向我,我只得向前走了两步接了过去,“谢谢老板。”

    “小林,来,坐一会儿,一直想和你聊聊。”他走到会客的长沙发旁。我站在原地没动。他向前走了一步,再次示意,我犹豫了一下,坐在了长沙发旁边的小沙发上。他挪到小沙发的旁边。

    “小林,有男朋友吗?”

    “嗯。”

    “他在哪工作啊?”

    “……厄,报社。” 我信口编了一个未来男朋友的工作,报社能给此刻的我带来安全感。

    “哦,那不错嘛。”他又向我这边靠了靠。我把身体又向另一边倾了倾,感觉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小林,我……你,你真好看,你的脖子像白天鹅。”不知什么时候他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不停地摸娑。我像被电击中了,心坪坪直跳。我唯一确实的就是站起来,甩开他的手。他扑过来,抱住我,喃喃自语,口气里经过发酵的烟草味熏得我直想吐。

    “小林,小林,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抱得更紧了。

    “老板,我男朋友一会儿来找我,你不要这样。”我试图和他讲道理。

    “让他来吧,我不怕,看谁有魅力。”他显出无赖的本性,可能早看穿了我的慌言。

    他把他的唇凑上来,那股难闻的味道更浓烈了,我紧闭双唇,不停地晃动脑袋,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有力气,我挣不过他,我开始想办法。我放松了挣扎,他以为我被降服了,开始扯动我的衣服,我穿了一件衬衣。他剥开了第一个扣子。第二个扣子与第一个离得远,不小心容易走光,我用了一只别针别在了里面。

    “你别箍得这么紧,这里有一个别针,我自己来。”他以为我已经是到手的猎物,把我松开,眼睛一直盯着我鼓鼓的胸部。

    我解开了别针,悄悄把尖的那头折成平角,握在了手里。他又凑过来,把头往我的脖下探去。趁他低头,我把别针狠狠地向他背部扎去,可能是疼痛来得突然,他弯下身,我夺门而出——我进去时特意没有关门,这节省了时间。我跑出办公室,跑出商务楼,跑到大街上,我躲到一个广告牌的后面,等了一会儿,他没有追出来。我手里只有一只手机,包落在了办公室,出租房的钥匙在包里。

    我和同学京娜共租了一个房间,这是一间地下室,地下室有一半盖在地下,有一半在地上,在我们床头上方有一个一尺多宽的小窗户,白天虽然见不到阳光,但能看到外面的光,看到透着白光的窗户,仿佛就离阳光近了些。白天也得开灯,一年四季,无论白天与黑夜,都要与灯光为伴。

    京娜今晚有公司聚会,不知她到家了没有。“京娜,是我,你到家了吗?”

    “林儿啊,我们聚会还没有结束,还得等一会儿,有事吗?”她那边很吵,很大声地讲话。

    “我……没事,我忘带钥匙了,那我在外面转转再回家。”公司到家大约5公里,有时我会走着去上班,一来可以节省路费,二来也能锻炼身体。

    初夏,晚上的风是柔暖的,吹在脸上像温柔的手,但风的抚摸又是暖昧的,模糊不清的,我想把它甩到身后,我向前跑去,试图摆脱风的侵扰,一跑起来,风似乎更猛烈了。我只得又慢下来,风也轻柔了。

    行走在路上的是一副我的躯壳,躯壳上是我的脑袋,灵魂已远离身体,它不知飘去了哪里。我目光呆滞,脚下生风,走得太快,需要等一等灵魂。衬衫被汗水浸透,脚掌也开始生疼。

    “姑娘,你没事吧?”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拦在了我面前。

    “我……我……”她的问话像一把锤头,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是谁,谁是我?

    等我看清站在眼前的女人,身体仿佛有了一点力气,我似乎又重新回人间。

    “你看你的脸,白得像纸,你出汗太多了,别虚脱了”

    她这样一说,我才发觉脸上满是水珠,有一些流到了嘴角,有点咸。我拼命摇头,又点头,我摆了摆手,急着向前赶,好像要赴一场约会,急着要去某个地方,我装作很忙事情很多。

    “喝罐这个补充一下体力,不要钱,这是我店里的东西。”女人往我手里塞了一罐饮料,我想说“谢谢”,张了张口,却挤不出一个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一样。

    终于看到那栋白色的小楼,为了迎接城市卫生大检查,城市统一对旧楼粉刷,都刷成了白色。洁净的白色更突显了电线、空调线、太阳能热水器的线,还有一些不知作什么用的线,这些线交错在白色的墙面上,像是巨大的蜘蛛网。在旧的墙体掩护下,这些线并不显眼,墙刷成了白色,线像是从天而降,变得格外刺目。

    白色的楼在夜的掩映下,透着微微的白光,密集的窗口,像鸽子笼的隔断。许多窗口都亮着灯光,这些灯光不属于我。这个院子的最里边,挨着地面,有一扇与地面交错的小窗户,有一尺见方,能打开半扇,这才是属于我的,不,这只是暂时属于我。我和京娜最大的梦想是在这个城市拥有一扇真正属于自己的窗户。

    今天晚上把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点影子的梦想又打得粉碎,我又退回那个边界。

    一尺宽的窗口没有灯光,京娜没回来。小区的围墙底下停了许多车子,或许有个座位能坐一下。我找了一辆看着还算舒服的电动车,刚挨到座位,它突然像哨子一样叫起来,报警器响了,鸣叫尖锐,在静寂的夜更显刺耳。我赶紧移开,躲在了一扇窗户底下。屋内的灯光打在地面上,窗户的光与地面组成了一个阴暗的角,我藏在角里,能看到外面来的人,他们却不能轻易发现我。

    京娜一出现在拐角,我就发现了她。她步子轻快。

    “京娜。”

    她吓了一跳,终于看清在阴影里的我,嗔怪道:“怎么躲在那里?”

    泪奔涌而出,我跑过去抱住了京娜,她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依靠,虽然我们的肩膀都那么单薄,不足以撑起另一个身体,但哪怕有一个稻草一样的臂膀,同样可以获得一点支持与温暖。

    我一哭,倒让京娜手足无措起来,刚刚她的情绪还在海平面以上,瞬间滑到了海底。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小心翼翼地工作与生活,生怕触犯到城市里的莫名的潜在规则,我们尽可能地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怕麻烦找上自己。

    租给我们地下室的是一对50多岁的夫妇,中介把我们介绍给那对夫妻,女房东把我和京娜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次,她像戴着一幅探测器,筛查出我们身体里所有的毛病。我和京娜在高强度的探测下,把脚不自觉地往后撤,仿佛距离大一些就能减轻一点探测的力度。

    “你们有身份证吗,我们可不租给身份不明的人。”

    “阿姨,我们是刚毕业的学生,你看这是我们的毕业证,身份证也有。”京娜递过我们的证件。

    女房东拿起我们的身份证瞥了一眼,就递给京娜,毕业证她看都没看。

    “房租得先交一年,还得有1000元押金。”

    “阿姨,我们刚毕业,能先交3个月吧,我们一定不会拖欠房租的,我们都找到了工作,很快就能拿到第一个月的收入了。”京娜肯求。

    女房东摆出一免谈的样子。

    “叔叔,您看我们刚毕业,一定按时交房租的,我保证一有了收入,就把后面的房租补上。”

    男房东戴着高度眼镜,眼镜的光圈层层叠叠遮挡住了他的眼睛,他扭头看了女房东一眼,又转过来看了我们一眼,“老婆,要不就先收3个月吧,她们和咱家的军儿差不多大。”

    孩子果然是女人的软肋,一听到儿子的名字,女房东好像变得温柔了一点儿,一会儿又再次严厉起来:“那就先交3个月,第三个月不把后面的补上,你们就走人。”

    “谢谢阿姨和叔叔,我们保证准时交上。”我和京娜满脸堆笑,女房东看了我们一眼,就拉着那个男人走了。

    终于我和京娜在这个城市里有了一个住所,里面摆了两张床,放了一张细长的在二手市场淘来的桌子,只剩下仅能侧身而过的过道。住的紧仄还好,晾晒衣物成了麻烦。大的物件在周末晾到外面,用自然光烘干,小物品不好意思拿到外面晾,文胸、内裤怕招来麻烦,引来不怀好意的人。我们小心翼翼。

    找了一根杆子横在两床之间,当了临时晾晒的地方,屋内灰暗终日不见阳光,衣物摸上去总带潮意,贴身穿在身上,全无棉质的舒爽。我们仍兴奋不已。京娜买了一些便宜的棉布,我们用图钉把棉布钉在墙上,布挡住了墙的斑驳和生出的绿苔,屋内焕然一新。

    住进去的第一晚,我和京娜各坐在自己的床上,面对面盘腿而坐,京娜把束起来的马尾辫放松下来,瀑布一样的头发在肩颈上晃动。

    “你的眼睫毛好长。”京娜探过身来看我的眼睛。

    “你的头发好密”我也凑上前摸她的头发。我们都嘻嘻笑起来。

    “林儿,这算是我们的第一个家,等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要忘了今晚我们的相对而坐哦。”我们这么年轻,前面还有无限的时光在等待。

    可现实总不经意地放下一道栏杆,提醒我们向前走并不那么容易。

    京娜拉着我快速地向小区外面奔去,她怕我哭得太大声,惊扰了邻居,到时候女房东再找不理由不把房子租给我们。地下室不隔音,更不敢在那里哭。

    在这个城市拥有一间能自由哭泣的房子,可以放声地哭,也可以大声地笑。那是一个梦想。

    渐渐地我平静下来,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他这是性骚扰。去告他!”京娜站起来,握紧了拳头。

    “我没证据,他完全可以不承认。”比起京娜,我显然没那么冲动。

    京娜默认了这个事实,她又坐下来。我们坐在人行道竖起的方砖上。我们身后人来人往,走在人行道上的大多是出门散步的人;前面是快车道,马路上的车已经没有这么多,偶尔有车呼啸而过,更多的是骑车的路人。铃铛声响起,一个男孩骑着单车,单车后面的座位上坐着女孩,女孩可能碰了男孩的某处地方,男孩止不住笑起来,单车的前轮歪歪扭扭地走S形路线,女孩也笑了。他们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笑声却余音袅袅地好久不散。

    我停止了哭泣,京娜也不再愤怒,我们默不作声,夜色的沉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办呢?”京娜打破沉默。

    “不知道,我再也不能去那里上班了。”我突然想起背包还在办公室,包里还有这个月的生活费,刚才的烦恼已不是烦恼,新的烦恼又占据了上风。“我的生活费在包里。”

    说着我的泪水又涌出来。

    “没事,我这里还有一点儿,大不了我们这个月一块儿吃草。”京娜总是比我乐观。

    街上的行人渐少,坐在路边的我们像是无家可归的弃儿。“吃饭了吗?”

    我摇摇头。

    京娜起身,把手伸给我,我拉着她的手顺势站起来。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我们偶尔去买冰淇淋。如果天太热,地下室暑气难耐,我们借着买冰淇淋在便利店里消暑,便利店的冷气开得足,我们磨磨蹭蹭地吃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不管谁发了薪水,也会请对方吃一个冰淇淋,当是庆祝。我们只买那种大而且便宜的,这种冰淇淋奶味淡,里面充斥着冰屑,吃起来不滑腻,我们仍把它当成最美的味道。我们都盼着发薪水,盼着一块吃冰淇淋。

    京娜把我拉到便利店,靠近收银台的地方关东煮正冒着热气。“帮我拿十只关东煮。”

    “你疯了,干嘛要这么多。”十只关东煮够我们吃好几次早饭。

    “再拿两盒冰淇淋。”京娜把冰淇淋放到收银台结账,她选了我们舍不得吃的那种。

    京娜拉到我落地窗旁边的长条桌坐下,“先别想这么多,吃了饭,明天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明天……不知会怎样。

    第二天京娜上班,我无处可处,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地下室的天花板多年失修,到处弥漫着裂痕,这些弯弯曲曲的细小的裂痕像是叶面的纹理,向四周伸展,有的一直绵延到墙角,有的停止在中间,像一首嘎然而止的乐曲。裂痕高高在上,它俯视屋内的人,这里经常变动,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找到了更好的房子,有人无力负担搬离这里。裂痕默不作声,把人间悲喜尽收眼底,今天的我也不例外。

    经过一夜,身体开始回应。昨天是屈辱,今天是心痛—— 这个月干了半个月,不光半个月的收入打了水漂,包里的生活费也化为泡影。我像被人抛到了大海里,挣扎、窒息,马上被淹没的恐惧让我喘不过气。昨天的屈辱微不足道,今天对未知的恐惧才让人瑟瑟发抖。

    我不敢出门,万一碰到女房东,她肯定要打听我为什不去上班,要说得不合适,让她怀疑,她又多了一个让我们赶紧交房租的理由。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从没觉得时间这样漫长。我深呼吸,一呼一吸,十五次,手机上的分钟数才跳到下一个数字。我数得头晕脑胀,才刚刚到中午。

    地下室潮湿,空气污浊,再呆在这里,快要发霉了,我决定冒险出去走走。我想好了,如果碰到女房东就说回来取东西。

    电话响了,是王姐,我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

    那边声音很小,“小林,我在外面给你打电话。”

    “王姐,什么事?”我尽量让声音不显得异常。

    “老板说你辞职了,你的皮包还放在椅子上,别忘了回来拿。”

    “王姐,我……我……你能偷偷地帮我拿出来吗?我不能回去了。”

    “我把你的包放在我的包里了,在外面给你打电话。”王姐那边很吵,可能是在马路上。

    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

    “喂,喂,小林,你在听吗?”

    “在听。”我轻了轻喉咙。

    “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包带出来,在公司附近的公交站等你。”没想到王姐愿意帮我,我连说“谢谢”。

    我放下电话,起身洗脸,桌上有京娜留下的早饭,我胡乱吃了一点。

    眼睛从阴暗到耀眼,略有不适,阳光有些刺目,到处都是亮晃晃的。我穿了上班才穿的衣服。刚出单元门,迎面碰到了女房东,来不及躲闪。一刹那的思考,我决定迎上去。

    “您好,阿姨。”

    “怎么今天没去上班?”

    “是上班了,我回来拿点东西,这不又回去。”我避免看她的眼睛,怕她看出我内心的慌乱。

    我迅速地和她擦身而过,像是赶时间。走出一段距离,感觉后背被人盯着,我不敢回头,怕用假话武装出来的假象瞬间土崩瓦解。

    在离公交站很远的地方,我就看到了王姐,她正四处观望。太阳很大,站牌下的空间不足以乘凉。我跑过去,王姐看到了我,向我招手。

    她从包里拿出我的包。上班的前一天,我和京娜在一个小店里选了两个包,让店主给了一个大折扣,这个包让我们看起来更像一个上班族。一晚不见的背包,此刻看到竟有点恍如隔世,昨晚发生了太多的事,像是过了几年。

    “小林,我明白,一个女孩在外地生活不容易。”我听了眼泪又要涌出来。

    她又问:“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有。”未来我还没来得及想,但总算找回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已是天大的惊喜。

    “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吧。”

    “谢谢您。”我上前拥抱了王姐,我是内向的人,甚至都没和父母拥抱过。

    告别王姐,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我走得很慢,脑袋像被掏空了一样,根本没有余地想问题。街边的店铺都在营业,人流匆匆,我显得不合时宜,看起来无所事事。

    高墙的下面设了一排座位,我走过去。“啊”,凳子好烫,经过一上午的炙烤,木凳热力十足。

    我坐在凳子上,茫然地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旁人看,一位白衣黑裙的年轻女孩,她面无表情,手里紧紧攥着提包,她像在想心事,但又像什么也没有想。

    马路上的车真多,呼啸而过,车里大概都会开着冷气吧。车里车外是两个世界,车外喧嚣、烦乱、热气腾腾,车内寂静、安然、平安祥和。他们都去哪里呢?

    一辆白色的车驶过来,外型流畅,在灰突突的车流里格外显眼。白色的车像一只跑在马路上的飞鸟,骏捷健朗。驶过的刹那,摇下的车窗里飞出一只纸袋,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她波浪似的头发正迎风飘起。她像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娇艳欲滴。

    我看向自己的黑裙白衣,我也像一朵简朴的花吧,还没开就有点萎谢了。我看了看时间才下午三点,肚子提出抗议,才想起还没有吃午饭。

    离开几乎要和我热成浑然一体的木凳,记起这附近有一家新疆面馆。面馆的人正坐在饭堂里聊天,看我进去,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问我要吃什么?我看了看菜单,点了最便宜的面。“要不要加一个煎蛋?”那人又问我。

    “不用了,谢谢。”

    面馆的冷气开得很足,我找了一个离空调近的座位坐下。做面的师傅切了一小块面,抻了几下,就变成了细长的拉面,他甩入锅里,翻滚凸起的沸水低了下去,面熟了。端到我面前的面,汤里还飘着几片薄薄的牛肉。

    一看到面,肚子对食物的欲望更强烈了,我顾不上烫,快速把面送入口里,面在口中打着转,终于咽下去,肠胃仿佛得到了一点安慰,叫嚣得不再那么猛烈。

    下午少有客人,面馆的人又凑到一起聊天。他们说得家乡话,一句也听不懂,看他们的神情,大概在说一件高兴的事。他们在异乡做家乡的食物,靠着这门手艺在城市里生存,最后还是要回家吧。刚刚端面的年轻女子抱着婴孩,孩子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脸望向我这边。他瞪大眼睛看我吃面。我冲他微笑,他也回报了我一个笑容。孩子真好,你对他笑,他也会对你笑,而不像这个世界,你用力得去笑,回报得却可能是白眼与冷漠。

    吃光了面,连汤也喝得见了碗底。食物填充了一些空缺,人渐渐舒展起来。结了账,打开面馆的门,热气扑面而来,一扇门成为冷与热的分界线,一份工作也是,有工作好像都还有希望,失去工作就失去一切。

    我继续徘徊在热浪里。人行道上种了参天的高树,树枝延展,像撑起了一把巨大的大伞,枝桠和树叶挡住了一些阳光。我躲在树下,一走动,背部像有蚯蚓在爬动,是流下的汗。

    前面有一个购物中心,我加快了脚步,那是一个躲避酷暑的好地方。工作日的购物中心人流稀少。光洁闪亮的橱窗里摆着新款的服饰,橱窗里的模特玉树临风,目视前方。

    我成了目标,营业员都招呼我进去看看。我摇摇头。那些鲜亮的衣服、好看的鞋子,只是一个童话的梦。有一次和京娜在购物中心闲逛,我们驻足在橱窗前,仰头看一件镶着蕾丝的裙子,穿上那件白纱裙真像是公主,我转头看京娜,她也正看我,我们目光轻轻对视了一下,谁也没说话,我们手拉着手,我们都把对方的手用力握了握。走出一段距离,京娜还回头望了一次。

    我不敢与对营业员对视,怕她们热情地把我拉向展厅,我故作若无其事,心里惴惴不安,像在把玩一件自己根本支付不起的物品。

    有人向我手里塞了一张传单,我连忙说“不需要”。那人说,介绍朋友也可以哦。我攥着传单,急匆匆地向前走,前面有一架电梯,我登上缓慢上行的电梯,一站上去,电梯运行的速度快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把我送到一个新的楼层。我舒一口气。

    展开被我攥得发皱的传单,是一张招聘导购人员的宣传单,传单上印了各式各样的鞋子。找不到垃圾筒,我把传单塞到了背包里。

    靠近直达电梯的中厅有一排座位,那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我走过去。也是木凳,购物中心里的凳子浸润在空调放出的冷空气里,乍一坐到上面,还有一丝凉意。来来往往的人,没人注意到坐着的我,我稍稍放松,绷紧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我不是的主角,甚至连配角都不是,顶多算一个跑龙套的,我以为别人关注到了我的落寞,大家都这么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谁会注意一个女孩的失落与悲哀。

    消磨了一会儿,差不多快到平常下班的时间,终于可以回到那个阴暗的小屋。

    我买了晚饭,给京娜发信息,让她直接回来吃饭。“哪来的钱?”京娜不放心。

    我故意卖了关子:“回来告诉你。”

    京娜听了背包的失而复得。有点感慨,“没想到她会帮你。”

    “我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嗯,我们也努力地做一个好人。”京娜抱着我的肩膀。

    晚饭过后,我开始浏览招聘网站,向许多公司投简历,总会有人联系我。我的学校和专业都籍籍无名,不敢投知名的大公司,找一些中小公司,入职的机会大。

    过了两天,一家公司打来电话,让我去面试。那天早上,我特意地打扮了一下,擦了一点粉,涂了唇膏——虽然一会儿在热浪的袭击下,这装扮可能变得油光粉面,但我要表现出更好的自己。

    前一天,我在地图上百度了位置。到了那里发现,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这幢楼像是被遗弃了,窗棂断落,纱窗破旧,唯一证明这幢楼仍与时代同步的,是窗户下面的一台空调发动机——还不是太坏,夏天有冷气、冬天有热风。

    走进楼里,里面像是迷宫,弯弯曲曲的楼道,房顶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恐怖片里的某个场景。空调在转动,说明楼里有人在办公,我安慰自己。

    面试的房间在三楼。走到过道的尽头,终于见到一条窄仄的楼梯,楼梯的扶手是木质的,有一截木头脱落,但还未完全掉下来,就挂在半空里,像是一只倒着的手臂,有气无力。

    三楼的灯光更加昏暗,勉强可以看到房间号。我敲了一个房间的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进来。”

    我进去,一个男子正背对着我坐在窗户前。我没有关门。

    他转过身,好浓密的络腮胡子,倒把他的样子模糊了。他看了我一眼,“来面试的?”

    我点头。

    我把资料交给他。

    他翻了翻,递给我。

    “明天能来上班吗?”

    “明天?好。”好像哪里不对,我接着问:“请问您这里是做什么的?还有收入多少?”

    虽然现在有点饥不择食,但最后一丝理智让我保持一点清醒。

    “按你的业绩,你业绩好自然收入就高,推销我们的产品,我现在没有样品,你明天来能看到。”他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次,我被看得不自在,想起在老板办公室的一幕。心情立刻不好起来。

    我说了“谢谢”,从开着的房门里出去。眼睛一时未适应的楼道里的阴暗,我凭着记忆向右手边走去。

    迎面与一个人相撞,等我看清对方,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女孩。“请问,3112房间怎么走?”她问的是我刚去的房间。

    “你也去面试?”

    她点头。

    我指了指身后不远处。

    我跌跌撞撞下了楼梯,出了大门,外面阳光耀眼,身后的大楼满目仓夷。

    晚上,京娜进门就问:“面试怎么样?”她满是期待。

    “让我明天就去上班。”没等我说完,京娜欢呼起来:“那太好了。”

    “但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讲了上午面试的过程,京娜瞪大了眼睛,“听起来是有点危险,幸亏你还算机灵。”

    “别担心,我的收入还够咱们吃两个月的。”她坐在我旁边,我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谢谢你。”我又哭了。

    “唉呀,你最近怎么了,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京娜总是比我乐观。

    一切都会好起来,好起来的一切在哪里出现呢?我不知道,可能京娜也不知道。

    我继续在网上投简历,面试的机会很少。新闻上说,今年的就业人员多,竞争尤为激烈。

    在如潮水一样的就业大军里,我只是一颗小小的水滴,没人注意到我,但我不能因为没人注意就放弃,就算一个小水滴,同样有生存的权力。

    又去了两家公司面试,回复说回去等通知,几天过去,未有任何消息。我尝试给一家公司打电话,我报了姓名,说了事由,电话那边的人明显不耐烦:“你怎么这么没耐心,我们没给你电话,说明还没出结果。”

    “那什么时候能出结果?”我怯怯地问。

    “问经理!”说完她就把电话扣了。

    过了几天还是没来通知,看着生活费逐渐减少,我更感到了渺茫。手机里有几百元,现金还有一点。我倒出背包里的东西,想看看除了钱包,或许在哪个地方藏了现金。

    几个一元的硬币从包里蹦出来,这足以给人惊喜。还有一张招聘导购人员的宣传单,我都快忘了,是那天在购物中心里塞进包里的。

    上面说,要招聘导购人员两名,高中以上学历,身高165以上,工作地点在购物中心,上面有联系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子,她说现在招到了一位,其他人不太满意,就一直空缺着。

    当她听说我是本科学历,有点惊讶:“你学历不错啊。”

    我赶紧说:“我的学校不知名,专业也一般,导购工作也是我喜欢的。”其实我撒了慌,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客人,怎样把商品卖给他们。

    “那好,你明天过来,面试看看。”

    “今天下午行吗,我刚好有时间。”能越早工作越好,我不能再等了。

    面试顺利,我成了一名售鞋的导购人员。

    导购分早晚班,早班下午下班,晚班晚上下班。正值夏日,晚上的顾客多,购物中心延长了下班时间,十点才正式营业结束,最后一班公交车截止到十点二十。

    下了晚班,为了赶时间,我都不到更衣室换衣服,直接从员工通道跑出去。夜晚的马路不像白天那么喧嚷,人少,能在人行道上快速地奔跑。开始我穿的是工装鞋,鞋跟有点高,怕扭到脚,后来我悄悄备了一双运动鞋,下班时换上,跑起来就轻松许多。

    还有两分钟……最后一班公交车准时到达,加上我共有两人在等车。车里只坐了几个人,空着大排的座位。我找了一个靠窗的靠后的座位坐下。透过玻璃窗,能依稀看到购物中心的招牌,那里灯光闪烁,不营业的购物中心仍在发光。

    夜宵摊上围了一些人,冒着热气的锅里不知煮了什么食物,每次看到锅里的热气,我都觉得温暖,这种温暖来自心底的感应,有人和我一样,在夜晚的城市里奔波,我不孤独。

    深夜,车开得快,不到几分钟就到了下一站。上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径直向后排走来,我有点紧张,怕他坐在我旁边,我把脚移到外面,预备他一走到我这里,我就换一个座位。

    他在我前一排坐下,我在他的后面,这是最好的安排。车又向前驶去。路旁的灯光快速地后移,行道树也向后移去,骑单车的人落在了后面。

    “咳,咳。”前面的中年男子不停地清嗓子,在寂静的车厢里,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声音太大,坐在前面的人向后看了一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捂到嘴上,仍是“咳、咳”地声音,像是拿一种利器不停地划向玻璃。“咳”停住的间隙,他又把同一张纸巾盖到了鼻子上,鼻子又发出清亮的鸣叫,像走了音的哨子发出的响声。可能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只不过今天放到了深夜的公交车上。做完这些,他拿着纸巾四处张望,可能想扔掉,最近的垃圾筒在车的中间,他犹豫了一下,把纸巾塞回了口袋里。

    刚才他在清嗓子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比一般男士的略长,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他每发出“咳”的声音,他的头都要向前微微地伸一下,仿佛是为了用力。不知在第几次的时候,我发现在他头的后半部,他的头发分成了两部分,在他低头、伸头时,有一部分脑后的头发和前面头发连在一起,他每做一个动作,这些头发都随之晃动,而靠近颈部的头发,则不能和这些头发连贯一气,一同进退。脑后面下半部分的头发和上半部分的像是分属了两个整体。这有点奇怪。

    我坐在后面,能很安全地观察他的头发,我像一位普通的乘客一样,目无表情地向前看,别人可能看向了虚无,我看到的是他的头发。

    到了下一站,有人下车,车里一下亮起来。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看清楚,在他脑后靠近颈部的地方,有一条分界线,他一低头,这条线尤为明显。这条并不存在的分界线,把头发明显地分成了两个部分,在他做头部动作的时候,不能浑然一体,上下头发颜色也有差别。

    原来他戴了假发!

    我发现了中年男子的秘密,也不是秘密,戴顶假发很平常。王姐偶尔会戴假发,有一次她顶着一头大波浪来上班,我问她在哪里烫的,她听了哈哈大笑,趁没人时给我说,那是假发。如果不细看真是没有看出来。

    男子起身,走向车门。他一只手里提着公文包,一只手扶在车门的把手上,还未到站,他偏过头看了我这边一眼,我立即把目光移向车外,不敢再向前看,直到他下车。我的心怦怦直跳,怕他看穿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下了车的中年男子大踏步向前走,直到车驶过他的身边,他也未看过来。我舒一口气,可能是我敏感了。

    我下了车,车上还有两个人,他们陪着司机驶向下一站。

    小区灯光暗淡,许多窗口都陷在黑暗里。快到门口,我走得蹑手蹑脚,怕不小心发出的响声,惊动睡眠不好的女房东,她再以此为理由提各种要求。

    “林儿。”是京娜,她在楼道门口等我。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小声说。

    “我刚买了一份辣子鸡,咱们当夜宵吃。”她嘻嘻地笑着。

    房间里飘着炒鸡的香味,真诱人啊,京娜还买了两瓶可乐。京娜给我讲她今天在公司不小心烫了手,还好没事;我给她说,今天碰到一位挑剔的女顾客,让我拿了二十多双鞋子,最后一双也没买,临走还非要拿走一块擦鞋布。

    胃被食物填满,睡意一阵阵袭来。京娜躺在床上,口齿含混,好像在说:“林儿,等我们有了钱,我们天天喝可乐、吃辣子鸡……”

    我也意识模糊:“最好再来一罐啤酒……”

    “林儿,你竟然要喝酒……”

    夜静了,我们跌入一个又一个梦里,梦徜徉在星河,不知会飞向哪里,唯一确定的是,我们有一间房子、有一张床、还有一份有收入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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