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重时的影像
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甚至连错过他离世的重要时刻我都没有懊悔过。
父亲两岁时,我爷爷一个人背井离乡逃荒去了,从此杳无音讯。被奶奶宠大的父亲人格不够健全,行为有些乖张。且不说他嗜烟酗酒、家暴我娘,单说他对我所钟爱的奶奶不够孝敬,我就“想说爱他不容易”。
直到父亲节那天我们国学群里相约分享孝父感悟,我记忆的闸门徐徐打开,喷涌而出的往事告诉我:想说爱他也容易。
父亲也曾伟岸如山。为了我们一家的生活,父亲也曾付出很多,虽然我不曾刻意摸过父亲的双手,但我的心摸到了父亲的担当和艰辛。
父亲是个木工,自18岁起就是聊城建筑公司的正式工了(俗话说吃国粮了)。父亲的具体工作是盖楼时支盒子板(也叫打模板)。这是个技术活,要求技术过硬,还得会看建筑图纸,头脑身子都灵活的人才能胜任。颇具慧根的父亲,支盒子板技术一流,他支出的盒子板没有丝毫误差,所以他在建筑公司非常地抢手,活也比别人多,辗转的工地也比较多,父亲说南山师的楼(聊城大学前身)就是他打的模板,济南也有不少他参与盖的楼。本来支盒子板就是很累的活,据说现在的支盒子板工一天五百元都没人干,何况父亲是个被鞭打的快牛,劳动强度之大可想而知。这样劳累情况下,月末休假时父亲为了省钱给我们,舍不得乘车,总是骑自行车回家。一百多里路骑到家,多半都是半夜了。
父亲的工作不仅劳累而且危险。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危及生命。有一次父亲被从高楼上突然坠落的吊车钩子砸中,幸好只是砸折了几根肋骨,没有生命危险。为了读书需要花钱的我们,父亲没等彻底康复就回工地上班了。 还有一次,因为睡工棚条件恶劣,父亲后背起满了脓疮,四处求医久久不见好转,最后放弃治疗。细心的奶奶不忍就此罢手,就死马当成活马医,每天用盐水给父亲擦洗后背三次,一个月后竟然痊愈了,只是留了一后背深深的疤坑。父亲的前胸后背都刻上了工作的艰辛,也打上了深深的父爱烙印。可能是因为身体原因吧,快五十岁时父亲辞职回家。
为了养家,父亲承建镇政府大礼堂,也许是没有承包工程的经验吧,辛苦半载的父亲和姐夫最后没有挣到钱。无奈之下,过了知天命之年的父亲利用自己建筑公司的人脉又去县城的塑钢厂跑销售,风里雨里,东奔西走,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干着年轻人干的活,何其辛苦!因为聊城的某建筑公司经营不善欠下父亲100多万的货款,当然业绩提成也成为泡影。父亲辞去销售工作后又在家里承修电机挣钱,父亲是个能人,学啥会啥,干啥都是一把好手。父亲快七十岁时突然被带走调查,原来是塑钢厂破产清算,发现父亲当年销售的账对不上,以为父亲贪污了。幸亏我们拿出被遗忘多年的货款欠账单据,父亲才被放回来。父亲一生没有多么轰轰烈烈,但也曾“淌满岁月的泪滴。”我发现如下的歌词竟是老父亲一生的写照:“一张刀刻的脸上写满人生的喜忧/一杯干烈的酒常喝进你口/一副铁打的肩上担着全家的春秋/我的老父亲辛劳像拉车的牛/不管道路多坎坷也大步朝前走。”
父亲不仅伟岸如山,也温润如泉。
曾记得父亲月末休假回家每次都有花生糖果之类的零食放到熟睡的我的枕边,而那个年代能吃上零食的孩子不多;曾记得我和姐姐穿的第一件“好”衣裳是父亲给我俩每人捎回来一件军绿“的确良”上衣,而军绿是当时最红的颜色;曾记得我上中学时候的那部封面烫金的很贵的橙色英汉大词典是父亲在一个美丽的早晨放在我枕边的,而那时农村中学的孩子没人有那么高级的英汉大词典;曾记得八五年父亲送我上大学离开半天后又突然提着一个奢华的红皮箱出现在我宿舍门口,父亲告诉我:“我回去的路上看到别的学生手里都提着箱子,我就到你姑奶奶家借了50元钱。” 当时我瞬间破防……
曾记得我在县一中复读的时候,父亲的工地正好在我们县城,他隔三差五地就去学校看我,每次去都没有什么具体事,就是为了多和我说几句话。有一个星期天回家的时候我因为学习上有困难哭泣了,父亲以为我想家,向我说了那么多似乎愧疚的话:“你看,因你姐占房(生孩子),我又生病,所以七八天没到学校,七八天没到学校。”爸爸重复着。一向严肃暴躁的父亲能对晚辈说这些话是出乎我意料的。曾记得快高考的时候,我感觉成绩不理想,想离家出走去外地实现想当幼儿教师的愿望。父亲察觉后去学校给我做思想工作。当时我说:“我就怕复习一阵子再考不上,不是瞎耽误功夫吗?”父亲没有半点责怪地说“干什么事都不是容易的,考不上就再复习一年,我一个月百十来块钱工资还供不起你吗?你要是个男孩子你就跟我去建筑公司学技术,现在有好几个大学生跟着我学呢,可你是个女孩子,不考学以后能干啥?庄稼活你又不行。”多亏了父亲劝我坚持,我高考超常发挥,考上山师。如果我当时放弃了,估计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更何谈现在的成就!
关闭回忆的闸门,我忽然觉得相比父亲的好,父亲的缺点可以被理解、被忽略、被原谅、被淡忘。想说爱您也容易。我开始懊悔没能在父亲的最后时刻见他一面……
创作于2023年父亲节
修改于 2023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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