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不该发生的事
小敏就要扑过去，我赶紧揪住他，险些将麻绳连着的竹竿挂倒，旁边竹竿上的土豆灯，被麻绳扯滑到边上翻倒，点燃了彩纸糊得灯罩，火苗一下子窜老高。
于是，有很多成年人喝止：“呔！大过年的干吗？”
小敏还想往上扑，我拉住他：“哥，哥！别在这儿打，一会儿全乱了。”胡小婧也在旁边劝他，这场九曲里的斗殴总算停下来，否则，这个方阵会变成一团火海，惹下众怒。
我将这个后果告诉他，他还是气不过，转到最边上的时候，一低头钻出方阵，气愤地说：“不转了，本来想去去晦气，谁知道碰上这个王八蛋，我出来等着，打不死他！”,看样子，他容不下别人的挑衅，有的人就是容不下，小敏偏偏属于这一种。
我和胡小婧也跟着钻出来，惹得乡民们一片指责。我顾不了那么多，对小敏说：“哥，你就别再惹事了，上次你打伤他，周老师非要告诉大伯。多亏我妈赔上了臭李医药费，害得我们把全年的猪肉全卖了。要不人家要追究你法律责任呢！”
小敏质疑的问我：“他不也打伤你了吗？你也找他麻烦，怕啥？”
“我妈不让我招惹他，我的医药费还是我们卖了些粮食才还上的，你再打坏他，我们可真是没办法凑钱了！”
小敏一听更加生气了，冲我叫嚷道：“瞧你那个怂样儿！活该被人欺侮，这次不用你管，我自己和我爸交待。”
我正想再劝劝他，臭李几个人已经从九曲里转出来，看到我们时，又远远地竖起了中指。小敏再也忍不住，冲着他扑过去，他的同伴吓得闪到一边，小敏跃起来把右膝盖顶在臭李的心窝上，臭李立马蜷缩成一团，小敏正欲扑上去再打，旁边一下涌来好多人，拦住了小敏。
臭李的同伴将他扶起来，他疼得直哼哼：“我×你妈，上次打坏老子，帐还，还没算呢，今天又来了。”他挣扎着往前磨蹭。
旁边秧歌队的领头不干了，怒骂道：“哪来这么两个散德货，大过年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惹事，要打滚远点儿，不要打扰爷们办秧歌。”紧接着，大家伙儿都附和着指责埋怨，撵我们走，我上前抱紧小敏，往人群外拖，我怕小敏这次会下手更狠，捅下大娄子。小敏骂骂咧咧的停止了撕扯，可我抱着他的胳膊却还是不敢松开。
本来以为没事了，谁知就在这时候，臭李却借机扑上来，掏出一把弹簧刀，一下子刺在小敏的肚子上。旁边看热闹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有个女人“呀！妈呀！”叫了一声，我抬头，看见臭李转身就跑，小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向臭李。
我看到小敏肚子上的刀把，大喊一声：“哥！”赶紧上前去揪，被小敏喝住：“别动！你想让我死呀！”
“那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赶紧去医院呀！我都快让你气死了，你他妈到底在帮谁呀，哪有打架抱自己人的！”
旁边的人叽叽喳喳的议论，我只好扶着小敏往医院走，血一滴滴顺着刀把流出来，他的脸色渐渐泛白，我看着都害怕，心里后悔死了，也恨透了臭李。胡小婧急得直哭，在医院里四处喊着找医生，敲门急切地样子像在锤一张破鼓。
把小敏交到医生手里，我和胡小婧说了一声，撒腿跑回家凑钱。我都来不及跑向大门，直接蹬着西墙倒了两脚，纵身跳进院里，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跨越，几乎和成龙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一边推门一边喊：“妈！不好了，小敏让人拿刀…”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僵在当地，我看见母亲的手从周老师身上抽了出来，脸色通红，头发也有些零乱。
“你们，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掉头就往外跑。周老师追出来，从后面大声问我：“上次周扬不是和你说通了吗？”
“我什么也没答应她！你们都是骗子！”我哭着一路跑出大门，回看纵横的窗棂在我的泪光中模糊成一处牢笼。
我感觉比父亲离开时还要悲伤。之前的痛是日积渐增的，恍惚父亲还在，直到生活变成一团糟，才体会到苦处。而这种痛苦是骤然呈现的，疼的人缓不过气来。远处，秧歌队伴着喜庆锣鼓声还在踩院子，他们那么喜庆，令我说不出的讨厌，感觉他们似在嘲笑我，生活变得好绝望。
我在墙角蹲着哭了好半天，想着周老师认识母亲的来龙去脉，我开始恨自己患过夜盲症的眼睛，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后悔不已。那时我多么希望有个肩膀靠靠，可是当肩膀真正来临，却令我痛苦不堪。我自己哭了很长时间，才想起给小敏凑钱的事情。
想来想去，能过钱的交情就只有灵子，可我畏惧她母亲那恶毒的眼神，心怯中取消了打算。此外，再想不出一个朋友。平时没觉得朋友有多么必需，关键时候好想有一个朋友。我只好灰溜溜往医院走，一路上百感交集。可恶的周扬，还有天杀的臭李，生活突然变成一团乱麻。
回到医院，小敏已经止了血，医生提议转院，因为不确定是否伤及内脏，设备有限担心处理不了。我沮丧地摇头说没凑到钱，小敏不让我管，托付胡小婧去给大伯打电话。胡小婧走了，他向我招手示意，我赶忙来到他身边。
“兄弟，哥这次恐怕是上不了学了，你大伯肯定不会放过我的。这次和胡小婧还是撒谎来的。你可曾经答应过，义务为我做一件事情。”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记起我做贺卡时的承诺，我的心里已经乱成一团，无精打采地点头说：“我记得，干啥，你说吧！”暗想，他准是要我替他报仇，虽然有点困难，但这样的情形，我也只能先答应了。何况，我早已恨透了臭李，恨不得将他消灭掉。
不料他却说：“替我照顾好胡小婧。”
我非常意外，心慌的问道：“我？我怎么能照顾得了她？”
“我是说，甭让别人欺侮她，我小敏的弟弟，可别总是这副怂相。”
“要是她愿意让人欺侮呢？”
“你放屁！哪有愿意让人欺侮的人。”
“我是说，要是她愿意和别人好，我该咋办？”
他没吱声，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此后的一个多小时，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对胡小婧也是欲言又止。直到救护车来，他摆了摆手，躺上去就走了。胡小婧不顾大伯诧异地眼神，跟着车跑出很远，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这令我又想到心中的不快，想到母亲和周老师的关系，也跟着痛哭一场。
本来以为，我们以后一定会相见的，谁知那次分别，竟成了永远。后来听说他回市里又打了一次架，狠揍了胡小婧的继父，险些被对方起诉判刑，大伯找了关系活动让他当了兵，在边防特务连。我想他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去处。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好多人来到你身边，只是为给你上一课，就匆匆离开。
之后和周扬也再没见过面，大概也是如此。
我觉得自己不能原谅母亲，认为她骗了我。本来说好的，她自己说好的。虽然后来再没见过周老师来我家，可我还是很长时间不肯和母亲说话，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摊开书本学习，其实，也是在逃避与她的对视。我企盼逃离这个让我失望之地，跟着灵子去读书。
北方的春天要比日历晚很多，三月中旬，田野里才忙碌起来，扬尘也就开始让人无处躲藏，出去走一遭，一会儿就变得灰头土脸，鼻子两侧，还有耳朵，凡是能背风的地方，都会积下一层土。同学们相互看着对方脸上包裹的细尘，无奈的嘲笑对方，最后也只能是一声叹息。有时候风沙漫天而来，形成沙尘暴，连太阳都变成一个光影，如同遇到了日食。每年春天都是如此，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头，只好减少出行。
不知是扬尘掀去了小草熟睡的被子，还是小草睡够了懒觉，反正它们从土壤里探出头来，扬尘也就渐渐消散。再过些日子，装点绿意的小花，开始在风中颔首，燕子又衔新泥。树木枝条挤出茸豆般的嫩芽，明显柔软了许多。吹在脸上的风不再冻人，而是让人想舒服的闭上眼睛。
外出的人渐渐多起来，偶然林间能碰到相偎的情侣，但大多数是背书的应考生，他们在山丘，在林间，有时在田埂地头，把课外时间有效利用起来，积极为中考做准备。
我也学着走出野外，逃离家庭。那天，无意溜达到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前，老槐树一如往年，躯干上的表皮像一层无情的水泥。看着它，父亲去世的情形仍历历在目，我的悲伤再也止不住，开始向父亲告状。我告诉父亲，母亲背叛了他，我想出外上学，狠心留下母亲一个人不照顾她，只是，没有上学的学费。
老树的枝杆歪歪斜斜地伸向天空，挂着嫩叶的树梢随风晃动，像是在对我摇头。他可能并不赞成我这么去做，我也觉得自己对母亲有些过分。这些年，一直是母亲辛苦抚养我，我仔细琢磨着周扬的话，将自己哭成一个泪人。哭够了，我告诉自己：曹小亮，你也该长大了。
此后，每天深夜，我学习到凌晨两点，成套刷着数理化的模拟题。次日早上六点起床，混迹于漫山遍野应考生中，将初中语文大纲要求背诵部分，包括每篇古文和每页画了横线下的注解，都背得滚瓜烂熟。硬是将政治书背成不用大脑想，凭借嘴的惯性就能背出来，我不知道古人倒背如流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为啥要倒背，觉得顺背如流已经够了。
有些改变，用时间积累起来是惊人的。我的身体愈发消瘦下来，眼神也变得呆滞。成绩却在第三次月考冲到了第四名，我能清晰找到自己的薄弱环节，比如英语，语文的作文，还有几何中的圆。不像以前，总是哪也没学好，似乎哪也不坏，依赖于运气。
灵子完全进入匆忙的学习之中，我们很少有过多的沟通。有一次放学说了几句话，她对我的进步甚感欣慰，也感觉到自身压力。她说，我如此稍作努力，就闯进前五名，别的学校的学子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男生的后劲儿是女生比不了的。这令我哭笑不得，我的成绩虽然进步了，可是和她差了有一百来分，尤其我的英语成绩还是很糟，离重点高中的标准，还差着七八十分的距离。
按周老师的建议，我应该考中专，可以早点就业减轻家中负担，也因中专不考英语。这样，我各科均分，有望达到90分以上，应该有考中的希望。可是加上英语，均分只有80分左右，考重点高中风险太大。我怎么可能会再听他的话？眼见我的进步是如此之快，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何况，我怎么舍得离开灵子，我不顾他劝阻报了市重点高中，只报了市重点高中，这让我觉得很有志气，因为引发他的一番叹息。
经过一段时间的逆袭，成绩终于定格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卡在半山腰上，我知道山顶在那里，就是上不去。尤其英语，仿佛是我克星，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望尘莫及。
随着压力与日俱增，情绪变得越来越烦躁。每当想到灵子，惊慌投入到学习之中，可是成绩再不能像以前提高那么快。我知道自己跟不上灵子了，总不能让人家停下来等，这让我好绝望。于是，我的痛苦与日俱增，愈加消瘦下来。
到了六月初，树叶已繁茂，花鸟鱼虫像与人们耍了魔术，骤然消失又骤然涌现，自然总是令人神奇，整个北方变成了诱人的风景。漫山遍野的翠绿很像一件斗篷，总是让我想起周扬，想起她说我害怕改变。我在蓝色的天空下挣扎，觉得陷入一张灰网。我想念小敏陪伴的日子，那些过去，安稳躲在身后，可你无法抓住它。
有时候，我也会关注一下胡小婧，因为小敏的嘱托。她一直很老实，也能看到她拿着书本学习，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似乎对考学不报多大期望。我没看到有人欺侮她，也不见她再和谁好，这倒让人感到意外。我一直认为，学校只要有一对同学谈恋爱，其中肯定有胡小婧。她应该喜欢恋爱游戏，不像是忠于爱情的一个人。
然而，当我碰到她坐在臭李的摩托车上，并没有猜中的庆幸，而是气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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