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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异记:檐生
一生未食禄米的宋老生,落魄地返回老家范县。
一片广阔葳蕤的沼泽,横在必经之路上。宋老生疑惑地轻搔斑白的鬓发,搜寻记忆中应是一座木桥的地方,何时变成了一个遍生芦苇蒲草的沼泽。
“几十年前,这里生了一条覆舟巨蟒。撞断木桥,围水成泽,囤毁良田千顷。过往的旅人和附近的农夫,被它吞食无数,官府多次缉捕无果。客人想要去范县,需绕路莘县石桥才能过去。”一个肩扛锄头的农夫,路过茫然前望的宋老生,好心地提醒道。
“呵呵,蹉跎一生,状若丧犬。年老归乡,巨泽挡路。难道家乡也不欢迎,一个仕途失意的人么?”薄暮晚照,宋老生站在路口,怅望水天一色的沼泽,愤懑地喟叹。
不肯低头的犟劲儿上涌,宋老生双袖并拢,倒背着手,昂首踏向荒草蓬生的泥泞小路。农夫见状,摇头苦笑,又一个愚笨之人,自投蛇口。待忙完农活,说与邻里解闷儿。
灰蒙蒙的太阳,悬在天底,空旷的沼泽里,只有倾斜欲逃的影子与宋老生相伴。偶尔的蝼蛄吱叫,平添无限的寂寥。
宋老生深一脚,浅一脚,一口气踩出十余里泥水路。朔冷的风,吹开尽头的水汽,能远远窥见范县高大的城楼檐角。
宋老生拄腰暂歇,心中暗笑农夫的怯懦和肤浅。
突然,檐角消失,水汽重新凝聚成团。一声震耳欲聋的昂叫,鼓荡天地,沼泽里的鸟虫瞬间无声。狂风袭卷,茂密的苇草,恐惧地倒伏一片,露出滚开的水面。
猛烈的腥风,吹得宋老生如浮萍摇摆。头上宛若泰山压顶,全身霎时笼入黑暗中。
宋老生哆嗦着双腿,扭身抬头,惊恐地看见了震撼的一幕。
一条黑鳞巨蟒,挺立丈高的上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扁阔的肉翼,撑张如伞,拳大的眼睛,好似两颗熟透了的黄灿灿葡萄,可以看到在眸子深处有一粒粒果核,闪着阴冷的寒光。
宋老生瞬间血液凝固,手脚冰凉,残余的一丝意识,怨悔自己不听从农夫的劝言。一切都晚了,惟剩的一把老骨头,也要葬入蛇腹,一时戚容满面,心如死灰。
蛇信嘶嘶,斗大的蟒头压低。颌骨错动,巨口内蠕动粉色的肌肉。鼻翼上樱桃大的斑点,愈加猩红闪亮。
“是檐生么?”宋老生忽然瞟见蛇鼻上的樱斑,颤抖着嗓子探问。
时空蓦然变换。四十年前的宋老生,是附近州县的青年才俊。轻取乡试头名,邀为县令幕宾,一时意气风发。
一次参加县府宴请后,醉醺醺地返回家中。朔雪初降,天地万物一片崭新。宋老生推开院门,刚抬脚跨门槛。忽然发现门口槛角,有一个粟米大的红点,在皑皑白雪中分外醒目。
宋老生疑惑地蹲身察看。拨开浮雪,露出一条小黑蛇。初冬的寒冷,迫使小蛇蜷缩在檐角里,拳大的蛇盘中间,搭着冻僵的脑袋。
招文袋中抽出镇尺,撬起蛇盘,托在掌中细观。蛇鼻上有一个粒大的红斑。鼻翼有斑的王锦蛇较少见,宋老生觉得新奇,顺手放入招文袋中。
转过天,拜访的友人,看见缠游在宋老生手指间的小黑蛇,吓得跳起来。这是'过山风'!友人盯着蛇,嗓音发抖。
宋老生不以为然,几经劝解后,仍没有杀死小蛇。反而执拗地将小蛇放养在院门檐角里,并取名“檐生”。每日投喂些小米小虫,视为'家园子'。
檐生在宋老生的精心照料下,越长越大,门檐的檩条撑裂,檐瓦脱落,偶尔冒出的狰狞蛇头,吓得无人敢登门拜访。无奈之下,只得将已经手臂粗的黑蛇,放生在来往范县木桥下的河中。转瞬四十年飘过,坎坷的生涯,早已磨平了宋老生养放黑蛇的记忆。
生死攸关之际,瞥见蛇鼻上的红斑,才猛然回想起前尘往事。
黑蟒闻听呼唤,倏然合上巨口。瞪大黄灿灿的眼睛,仔细地打量宋老生,又嗅了嗅气味。须臾,蟒头亲昵地轻点宋老生的额头,温驯地伏在脚下。
宋老生抬手指了指,沼泽尽头的县城。巨蟒乖巧地将宋老生,驮上桶粗的脊背。肋骨收缩,黑鳞竖立,粗长的蟒身,宛若巨大平稳的龙舟。昂一声嘶鸣,迎着暮风,碾碎浪花,载着宋老生,驶向沼泽的尽头。
绕行莘县石桥的扛锄农夫,气喘吁吁地看着宋老生,安然惬意的从“龙舟”走下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踏入县城,脑海深藏旧时光的门板,次第打开,宋老生站立街头,一时老泪纵横。
恍惚中,一群虎狼似的差役,汹汹而来。粗重的铁链兜头锁紧,脖颈冰凉,狠狠地将宋老生拽回现实。肩搡脚踹,不容申辩,踉踉跄跄地被拖进县衙。
“汝乘蛇而来,必为蛇伥。多年来,良田被毁,死伤无数。道路荒塞,商旅不通,民生凋敝,皆拜尔所致!来人,将此贼押入死牢,待明日处决,以谢枉死的冤魂。”高坐堂椅上的县令,雷厉风行,果决地从执筒中抽出一支令签掷下,不由宋老生分说,喝令衙役们将其扔入死牢。
凄苦的月光,从碗大的气窗口挤入,洒在宋老生黑黄的脸颊上。
褴衣烂褛的宋老生,须发皆张,拖着哗啦啦的镣铐,头撞阴冷坚硬的牢壁,不停地游走,口中嘟囔着含糊不清的呓语。
猛然,踱到碗大的气窗下,仰脖怒喊,“檐生、檐生,养尔数年,却令吾身陷囹圄,明早处决。何不现身救吾,杀尽奸佞之辈。”
月光忽然暗淡,天地间昂哮怒吼。县城外的河水猛然暴涨,汹涌地卷入县城。大水漫灌,滔天的巨浪将睡梦中的人们葬入水底。唯独死牢,诡异地漂浮在肆虐的浪花上。
坚固的牢房,轰地撞碎,沉重的镣铐,砰地咬开。宋老生扭曲青紫色的倒锥脸,爬上蟒背。凛冽的夜风吹开凌乱的污发,猩红的眼睛,愤恨地睨视洪水中的县城。
长啸一声,轻拍蟒头,指向城外,巨蟒驮着宋老生游出县城,钻入沼泽深处。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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