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蕾拉
“我没有说谢谢,她已然变成了一个成熟冷漠而世故的女性。她留给我一个隐秘的眼神,也留给我一个唇语“iris”。
And I'd give up forever to touch you
Cause I know that you feel me somehow”
正文
在这家公司的第十二年,我递上了辞呈。
在这个正常的跳槽举动发生前后,我对自己的过去,职业生涯的发展并没有太多的顾虑和不满,一切都可谓水到渠成,从容不迫。十二年的时光,人可以留恋很多的东西。比如,留恋上下班固定的路线,那几个路口的路况,红绿灯,固定的停车位。又比如,晨会的时间,座位窗外固定的那棵银杏树,透过办公室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看到的第一个下属的格子间上的名牌。这些留恋的东西,很快就会被新的事物所取代,快到自己甚至都不会意识到。
我无意间走出办公室,看到隔壁副总的阴暗房间里半拉着百叶窗的玻璃,我才想起来自己心里未名波动的原因。我不觉得可耻,也不为自己的觊觎感到难堪,因为下周我的房间就是空荡荡一片了,我又有什么好难堪的呢,这个任性的索又在那个我不齿的男人的办公室里。
对,我叫她索,从她还是个年轻而浪漫主义的年轻女孩开始,我就叫她索。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没有了嚣张和透彻,逐渐变成了冷漠而世故,我都并没有比那时更冷落她,反倒感受到了一种隐藏的眷念,越是远离索,就越是眷念她。越是看到索和颜悦色地接近自己的敌人(也许那对于索而言是一种事业上的需要),我却越觉得她的珍贵。
而现在我要彻底离开这一切了,把公司的手机留在办公室,注销卡的那天就近在眼前,随之索再也找不到我,而我也再不会去找她,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找过她。
索曾经视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那也许是因为她偶然在我的办公室角落看到了一本厚厚的英文版哈利波特。她看见那本书之后眼里露出一瞬间的光彩,随之是一种狡黠的回避,二十出头的索把自己的笑意毫无畏惧地展露出来,同时又因为对办公室上级的谦恭,她又随即假装自己没有看到我正在阅读的哈利波特。她视线又无意间转移到了我桌上的相片上,那里我时常会固定放上三张照片,一张是森山大道的女性的鼻孔和厚唇,一张是goo goo dolls乐队成员的合影,还有一张是我的妻子抱着她的英短猫的单人像。
最后她无法再假装回避了,她机警地凝视着我木讷的表情(我想我那时木讷是因为我觉得这完全算不上什么个人隐私),然后她微微笑了,用一种不正式的口吻告诉我:“我在奥地利有个朋友,下次寄给你一本马格南的册子吧,不过是商品册喔。”
之后几天因为工作的原因,索借了我的索尼播放器,还回来的时候,里面多了一张goo goo dolls的专辑,不是《变形金刚》热播的那首“before it's too late”,而是有天使之城的那张古老的“iris”。这是和我工作没有交集的索,最初的索。
后来我们一起参加了总经理的生日派对。那场派对里,索成为了真正的在丽思卡尔顿的“丽思”女郎。她的光芒,把她成功地从办公室小妹的青春角色里拉入了成人的世界。我始终躲在长桌的一角,一如既往地扮演着非常商务化的那个角色。我黑色的西装,领带和低调的一切,伴随着我礼貌的一举一动,在夜色里几乎和索拉开了几个银河系般遥远的距离。
索是老板的宠儿,索却喜欢在每一个休息和调整的空闲里,回归她日常小女孩无忧无虑的模样,以一种不协调却煞有介事的样子紧紧地贴在我的敌人身边,低声聊着,欢笑着。她正红色的挂脖蝴蝶结贴身礼服裙在波浪形的灯珠的海洋里是那么熠熠生辉,这把她和我的敌人还有一切欢乐交谈寒暄的商务人士卷入了一种闪耀在黑色夜幕里的油画中。
玻璃杯盏觥筹交错的声音让我有些慌张和眩晕。我知道她和我的敌人之间有着太多的流言蜚语,这也是为什么年轻的索总是那个在办公室行事嚣张的原因,可是我们都不能讨厌她,都被她的某种强烈的存在感混淆了视听。有那么几个瞬间,索的眼神,像流淌的音乐那样飘在我和她距离之间的空气里。我不由地思索着,她要告诉我什么呢?她是在跟我炫耀她的美貌和活力,还是在向我求助,向我表达一种只有我们俩才了如指掌的密码?
我不喜欢那种时不时传来的可恶信号,为了打发这种让人难堪的感觉,打发这种托马斯沃尔夫在《无处还乡》中描写的乔治成名后参加的那个漫长聚会的苦涩感,我向生日的寿星敬了不少红酒,这样的表现让我自己都惊讶不已。
随后轮到我和我的敌人寒暄的却是挑衅式地敬酒。他以一种得意的姿态坐在他的休闲沙发上,视角正对的,是从花型泳池开始,蔓延向整个城市的致命灯光的美感。
“今晚我们不醉不散哈。”我俯视着没有站起来的他,脑子里漫游着的,并不是他当年通过令人不齿的手段获得晋升的举动,而是他此刻搭在索肩头上的一只手臂。索是一个还算丰腴的年轻女人,她的肩膀上涂了一层散发着玫瑰香氛的淡色金粉。我看到了这个不起身的男人在她的肩头用指尖轻轻地一捏。
“好啊,继续合作愉快,祝你早日和我一样啊。”他傲慢地说。
我没有反驳,这是我们共同的雇主最重要的日子,我饮下了酒。我感到的是早已笼罩全身的热度,可能这样的热,在我的耳畔和脸颊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我的余光看到了这个男人又晃着身体站起身来,他几乎都把身边的索撞倒了。我的酒杯又被他满上,汩汩注满的红酒里透露出一股生活里最龌龊却被包装着高贵的模样。
“喝掉。”他几乎是命令我,带着凶狠的醉意。
这是身为一个有权势的低调男人,一个团队的领导,最不乐意和难堪的时刻。我无言地看着他,这么几秒钟足足有几小时,几天,那么漫长,周边的空气在氤氲的橙光和美好时光中变得僵硬而寒冷。我举起酒杯,把嘴唇轻贴在杯口,红酒缓缓地浸润着我的嘴唇轮廓和间隙,这时,停滞的画面流动了,继而又恢复了,那是索柔软的手,她小巧的手指捏在杯柄上,皮肤擦过我的手,抽里了杯子,把红酒优雅地送入了自己的唇间。
她说:“happy birthday.”
我没有说谢谢,她已然变成了一个成熟冷漠而世故的女性。她留给我一个隐秘的眼神,也留给我一个唇语“iris”。
And I'd give up forever to touch you
Cause I know that you feel me somehow
索度了一个有整月那么漫长的假。有人说她只身去了香格里拉,有人说是尼泊尔,也有人说是印度。有人说,索是订婚了,然后又最后分了手,所以踏上了疗愈之旅。更多的传言是,索之所以和未婚夫分手是因为对方发现了她和我的敌人,也就是那个阴暗办公室的男人之间的纠葛。而我只当听听,并不关心她。
妻子要买一只新的猫,说家里的英短需要一个朋友。我们在周末的街道里浏览宠物沙龙,听着妻子对这些迷人小家伙发出的一句句柔情的赞叹。“好可爱呀,啊,我的宝宝。”我怜悯地看着这个娇弱又苍白的女人,这个我几乎在少年时期就熟知而无法抛却的羁绊。她为了我辞掉工作,安心养胎,却流产了两次,最后没有任何办法再度怀上孩子,所以才把全部的感情投入到了宠物身上。仿佛猫这种甜腻又傲娇的生物成为了她对无法降临于世间我们的孩子的一种补偿。
她说什么我都很赞同,岁月的流逝把我们优渥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心灵的依靠,但更多的,是女人对男人单方面全部的依靠,而那个男人呢——他有着一如既往成功而健康的形象,他自信,幽默,无所不能,他发号施令,他已经几乎抵达了人生的巅峰。在这种充满着柔软心情的宠物粉色小世界里,男人穿着女人为他挑选的高品质休闲衫,双手插在口袋里,眼中流露出笃定而优雅的神采。可是,这个男人,这个我,思绪全部都被流放到了未知而遥远的高原。
那里的天空碧蓝而悠远,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凌冽放飞感,那里只有索的存在,因为海拔的原因,她的双颊又红又干,嘴唇也褪了皮,皱了起来。索奔跑着,奔跑到只剩下一个淡泊的黑点。
我想我也应该在某一个闲得无事的办公室午后,霸道地对索招招手,把她按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学着隔壁那个人,也关上办公室的门,半拉起百叶窗调暗光线。然后几乎像拷问她那样凶巴巴又带着诱惑力的问她:“和隔壁那个人纠缠不清,闹出这么多绯闻,你究竟想要怎样?他有什么值得你期待的?”
我想索会不经意地把手交叠在胸前,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先问我能不能把我刚煮好的咖啡给她喝一口,然后就自顾自地端起咖啡,用我的专用杯子啜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因为他更成功,他更邪恶。”
“你订婚了?又悔婚了?”我一定会锲而不舍地追问她。
然后她酝酿了数久,会把头低垂着,甚至因为情绪不稳定而不住地抖动她丰腴的肩膀。最后她一定会抬起已经充了血的红通通的双眼,略带委屈地说:“我才是被悔婚的女人啊。”
......
“喂,喂,你在想什么呢?”身边的妻子推推我,我回过神来,看着一脸幸福的她抱着一只面容滑稽的小蓝猫,她说:“这是我们新的家庭成员了,喂,你好,猫爸爸。”
“啊。”我心不在焉地接过小猫。
后来索度假回来了,脸上写满了疲惫,她匆匆地从办公室门口擦肩而过。等一下。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一只手握着一马克杯咖啡,另一只手已经环握住了她的手腕。索惊愕地回头望着我,因为在我们作为没有工作交集的办公室同事相识的这么好几年,这是头一遭我主动喊住她,还拉住了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别人,便也没有把手抽出去。
索的脸上弥漫着一种长期日照带来的健康肤感,更令我不解的是,她似乎对于我这一举一动是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匆匆走过的路线是紧贴着我的办公室的,她根本没有必要从我这边匆匆走过,即使是去洗手间,也没有必要来我这一头的。她眯着眼睛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说:“我去刺青了,是个很厉害的师傅的作品。”
“噢?刺了什么神秘图案呀?”我若有所思地问她。
“是个花体字母而已。”她撇撇嘴,这下子把手腕抽了出来,然后扭头准备继续“匆匆走过”。
“喂,索。”我说,欲言又止。
“什么...”索回过头来,也是欲言又止,比起刚在那种在办公室工作的姿态,她的眼神变得不可思议的迷离,嘴唇微微蠕动着,就像在自言自语。这一瞬间的空气就像果冻一样半凝固又半流淌地停在了我和索之间,我感到一秒钟的忧伤敲击着我的额头,这种忧伤转而变成了一种欲望。
我听到我从来没有的霸道声音,就像我隔壁敌人那样的声音:“带我看看你的刺青。”
她和我在那个无人问津的洗手间,她迟疑地撩开自己的连衣裙,在她小腹靠盆骨的一边有一个相当迷人带着花纹的英文字母“S"。她屏着气,把小腹收得紧紧的,这个大胆的索,竟然在这样的位置刺了青。我低下头,不让索看到我变得贪婪的眼神,我问她:“代表什么?”
索迟疑了两秒,所以这个回答一定是个谎言了,她说:“S是我喜欢的一个偶像的名字首字母...”停顿半晌,她继而又说:“而已啦。”
我想了想,没有追问,是啊,索,偶像。我想起来我的名字的首字母也是S,而隔壁那个家伙名字的首字母该死的也是S。
我陷入了一瞬间的消极情绪,但索的手却伸了过来,拉住了我颤抖的手,把我的手指贴在她的刺青上。我感到了浑身可怕的战栗,但我很快的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轻轻地掠过她的小腹,甚至还碰到了索内*裤的花边。
“结的痂就快要全部掉了,这个字母会更美的。”索说。
在这家公司的最后一天,我终于留了字条给索,叠的小小的压在了她的鼠标下面。
上面写着:“今晚我的下属们会在**酒吧给我举办送别派对,10点前结束,到时能再和你喝一杯吗?我们既然已经不是同事了...”
我离开索座位的时候恰好有两个索部门的同事午餐归来,她们有些诧异地望着我,因为这无疑是我不会来的地方。可是我完全顾不上这些了,这些眼光也好,这些流言蜚语也好。我只是留恋地看着索的位置,看着她桌上大英博物馆限定的咖啡杯,看着她摆成一排的香奈儿的唇膏,看着她桌上也同样摆放着的森山大道的摄影作品(天哪,我竟然从不知道),这种迷恋的感觉居然让最后一天上班的我无法把头扭转过来。
这一天的夜晚,这场告别派对在我眼里无非是一场过眼云烟般的走场。只有最后剩下的我,微醺地趴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我的钥匙扣,不时地看着手机的亮屏。我已经注销了公司的手机号码,我已经没有索的电话号码了,我已经辞职了,我就要重新出发了。这是现实,这是一种让人心疼的现实。
可是我最终也不能知道我的辞职和离去,对于索来说,是不是一个忧伤的结局。
因为那个晚上,我等到凌晨四点半,索也没有出现,没有来跟我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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