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当当当……”铜锣敲响,声声回荡在夏日午后寂静的村庄上空。
熟悉的声音,敲醒了昏昏欲睡的梦,我们一骨碌从铺在地面的芦苇席子上爬起来,来不及揉眼,先叫喊起来,糖担子来了,糖担子来了!
小小的心,如同到处觅食的鱼儿,突然看见鱼饵从水面缓缓下降,一下子乐不可支,活泼泼地追逐起来。
糖担子才进村口,我们就开始在家里家外急不可待地翻找,磨破的碎布块、用空的牙膏壳、穿坏的塑料鞋跟、豁嘴的铁铲、废弃的钢锯条……平时毫不起眼的旧物,此刻都成为我们的掌中宝,紧紧地攥住,生怕一不当心,这些宝物会生了翅膀,眨眼之间从手中飞走。
我们撒开脚丫,朝着铜锣敲响的地方飞奔而去,可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们跑得气喘吁吁了,才见糖担子踩着扑扑灰尘,出现在由北向南的羊肠小道上。
挑担子的是个外乡人,多大岁数没人清楚,我们跟着大人叫他王爹爹,只见他个头矮小,皮肤黝黑,后背背着铁锅似的高高隆起,说话就像拉风箱,呼嗤呼嗤,长大之后,才晓得这种症状大半因为肺气肿。
王爹爹虽然驼背,也上了岁数,走的每一步依旧扎实稳当,可他身前身后那两只糖担子却截然不同,就跟醉汉似的,摇摇摆摆,扭扭晃晃,做不得自己的主。
王爹爹左手抚着肩膀上压成弓形的扁担,右手用三根手指头捏住指头粗细的小棒,熟练敲打巴掌大的铜锣,清脆悦耳的“当,当当,当,当当当”,传出去很远很远,一声声召唤着妇女与小孩围拢过来。
我们一窝蜂地挤上前,争先恐后,把小手举得高高,巴望着卖糖人第一个接过自己手中的物件,好第一个吃到令人垂涎欲滴的麦芽糖。
王爹爹忙不迭地放下担子,笑眯眯地说:不急,不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怎么能不心急如焚呢?就这么两块圆圆的麦芽糖,大肚汉一样,悠然自得地躺在一前一后的担子上,我一个人就能消灭掉半块,何况身后的泥孩子越聚越多?
挑担人嘴上说着“慢慢来,慢慢来”,手上却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在接过我们递上前的物件之后,赶紧用半圆的刀片切下麦芽糖,一块接一块,似乎是眨眼之间,担子上空空如也,正当后赶来的孩子撅着嘴哭丧着一张脸,王爹爹变戏法似的从担子下面的柳筐里,又掏出两大块圆圆的麦芽糖放到担子上。
那后赶来生怕吃不到麦芽糖的几个,立马拍着手欢呼雀跃,这个时候,爹亲娘亲,都不如眼前的卖糖人来得亲。
卖糖人切下糖块的大小厚薄,根据交换物件的多少来估摸,这个多少没法用秤称斗量,完全由挑担人自己说了算。
胆大的或者精明的孩子,总要不服气地争辩一句:老头,我给你一大堆东西,就切这么一小块糖,你欺负人,不行,不行,得赶紧再捞一块!
乡下孩子不习惯喊“师傅”或者“爷爷”,客气地称“爹爹“,不友好就喊“老头”。
“老头”虽然嘴上说着“东西再多,不值钱有什尼屁用?”但手上还是会沿着麦芽糖圆圆的边缝 ,切下薄薄的一片作为补偿。
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其TA孩子开始效仿,纷纷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囔囔着“捞一块给我,捞一块给我……”
好家伙,看这阵势,买的没得捞的多,王爹爹放下刀片,跳起担子作势要走,以退为进。
那些没有换着麦芽糖的孩子不干了,急得一手举着手里的物件,一手抓住扁担挑着的担子,大声叫喊起来,“把我的甲鱼壳子换了糖再走!”“把我的鸭毛换了糖再走!”这等于一人喊百人应,又是一番闹闹嚷嚷。
片刻之间,糖担子上仿佛镶嵌上一圈小手指,王爹爹走不了了,只好装作盛情难却似的放下糖担,勉为其难地又开始一手交物一手切糖。
交换的空隙,王爹爹总要挥手驱赶那些两手空空却又不离左右的孩子:去去去,不要蹲这块相呆(痴痴地看),嘎去找一些东西过来换,除了麦芽糖,这柳筐里还有口哨子、小皮球、弹弓子和水枪 ,好玩的东西多着呢。
是的,王爹爹挑着的两只柳筐,看上去不大,却如同百宝箱,里面有胭脂和花粉,有发夹和红头绳,有手帕和剪刀,还有烟袋锅……男女老少需要什么,王爹爹总能变戏法一样地掏出来。
两手空空眼巴巴盯着糖担子的小孩还没有散开,一声嘶哑尖锐的叫喊由远及近:三狗子,你这死怂,胆敢把鸭毛拿来换糖吃,看我不打死你!
穿着补丁衣服的中年妇女冲到糖担子跟前,不由分说,抓住自家孩子就是一顿拍打,被打的孩子吸着鼻涕,捂住疼痛的屁股,一蹦三尺高,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是啊,别人孩子吃得得,为什么偏偏我就吃不得?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中年妇女不能再拿自家孩子怎样,但也不甘心一大坨鸭毛全变成自家孩子肚里的麦芽糖,就厚着脸皮跟卖糖人胡搅蛮缠,要来一些针头线脑作为补偿,因为生活少不了缝缝补补。
因为麦芽糖,有那么一次,我姐姐也挨了父亲的打。
从裁缝店捡来的破旧布头看上去一大团,只换一丢丢麦芽糖,不够我和姐姐塞牙缝,姐姐不甘心,又跑回家翻找,就把舀水的大铜勺偷偷拿了出去。
等父亲找到我们,卖糖人已经挑着担子走得无影无踪,我们正美滋滋地吮着手里的麦芽糖。
父亲就跟三狗子妈妈一样,冲上前来,不问青红皂白,一把夺过姐姐嘴里的麦芽糖,当即摔到地上,并且用脚碾压。
姐姐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又心疼美味的麦芽糖变成父亲脚下的一摊灰尘,委屈得号啕大哭。
父亲虽然没有打骂我,我也被父亲的气势吓得缩头夹颈,不敢多说一句话。
天黑了,跑掉的姐姐还没有回家,母亲叫唤姐姐,从小街东头喊到小街西头,又从小街四头喊到小街东头,仍然不见姐姐露面。
母亲既担心又生气,回家抱怨父亲不该碾碎姐姐的麦芽糖,父亲初始不作声,母亲一再唠叨,父母嫌烦了,转过头来,瞪大眼睛只吼一句,母亲便低着头,走了出去。
母亲太了解父亲的脾气,倘若这个时候她再啰嗦一句,父亲的拳头必定落在她身上。好汉不吃眼前亏,母亲只有避其锋芒,独自寻找姐姐。
那把被糖担子带走的大铜勺,虽然豁了嘴巴,但年代久远,还是爷爷在世时,用三捆芦柴跟过路的船家交换而来,多少年过去,一直放在水缸上当瓢用,内外两面光滑明亮,能清楚地照出人影。
如今被姐姐换了麦芽糖,父亲为此大动肝火,不知道是因为铜勺舀水用顺了手,还是因为舍不得铜勺突然离去,父亲平时不爱唠叨,我们自然无从得知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还有一次,麦芽糖换回家,我不舍得一下子吃掉,吮几口再装进口袋,以至于麦芽糖表面沾满棉絮与灰尘。
晚上睡觉前,我用花碎布把麦芽糖裹起来放进笆斗里,第二天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就一口咬定被姐姐偷吃了。于是,姊妹两个大干一架,我撕坏她破旧的衣服,她把我的瓦弹子(一种儿童玩具)扔进河里。
十天后的腊月底,母亲开始扫尘,拆掉床板,从床肚底下扫出包裹麦芽糖的花碎布,上面布满老鼠的牙印,我才晓得冤枉了姐姐。
长大之后,我问姐姐是否记得这两件事,她说一件记得一件忘记,因为麦芽糖太好吃,父亲把麦芽糖踩在脚底下的时候,她在心里恨父亲盆大个洞,直至父亲第二天从外面回来掏给她一把菱角,她才稍稍消点气。
那个时候,姐姐不过七八岁,我们的生活里可吃的甜东西太少太少,以至于贫困生活中的一块麦芽糖,会感觉香甜无比,并且能够穿过绵长的岁月,把记忆染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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