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过大年是和别处不同的,我不晓得别的村子咋咯样,我只知道我们那个村子是以唱戏来庆贺过年的。
这种唱戏并不是请外边戏班子来唱,都是由村子里的那些拔尖儿的俏男靓女来唱的。他们既然不是专业唱戏的,他们平时就得来排练节目。他们当然要来排练节目,他们又不像那些戏班子的人从小就学会唱戏嘛,就是梅兰芳一张嘴就能唱《贵妃醉酒》,还不是他从小就学过演杨玉环,他又不是生而知之的天才,真是的。
他们排练节目的时间,大多从秋收过后就集中到村子里的一个粮仓院子里排练了,一直排练到农历腊月二十八日为止,因为从农历腊月二十九日开始,就要在村子里的前庙门广场上临时搭起来的戏台上粉墨登场隆重献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实打实地本村人唱戏哎。
我到现在才知道他们那时为什么要自己演戏庆新年了,因为那时经过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村子里已经不准在过年前后迎神赶集逛庙会了,连村前庙里的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萨都被红卫兵砸毁焚烧了,想让一个人端着菩萨把庙会搞沸腾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谈,更不允许舞龙划龙船了,到过年时就很沉闷。青年人耐不住这种沉闷的氛围,他们便涌到一度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后来又解放了走马上任的村支书姜泓家里,他们要求排练节目,他们要在春节期间和春节前后唱戏。
村支书姜泓一向很开明,青年人要唱个戏过大年,他岂有不允许的?这是好事嘛,一来可以活跃那沉闷之极的氛围,二来可以让这些青年人少打架斗殴,何乐而不为呢?姜支书颔首同意了他们的微不足道的要求。
但姜支书有一点没有料到,青年人在排练中会擦出爱情的火花,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以他为人很慈祥善良的个性,他也不会去过问的。就说一对都是姓姜的青年男女吧,他和她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都到了婚嫁的年龄,论辈份他们还是姜支书的侄儿辈,姜支书更不会去干涉他们了。
但姜支书不管,他们的父母却会管,两家家主虽然都姓姜,但他们过去却为一些鸡毛蒜皮大的事情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乎就要兵戎相见了,乍一听说两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大人怎能不大发雷霆之怒呢?尽管没有到排练场将他们拉回来,但也都给他们下了措施,男方跟邻村一个女孩订了亲,女方跟别庄一个男青年押了节(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对订婚的一种说法)。可怜的他们虽然在《白毛女》中饰演王大春和喜儿,但他们只能是戏中夫妻,可以在戏中过一把瘾,他们在戏外终究是今生无缘。
那时我们村的这些顶儿尖儿的红男绿女终于抢在腊月二十八日之前排练好了,其实也好排练的,除了加演一些小型节目外,排练的都是八个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什么《白毛女》啦,《红灯记》啦,《智取威虎山》啦,《红色娘子军》啦,《沙家浜》啦,《海港》啦,《奇袭白虎团》啦,《杜鹃山》啦,他们看过无数遍了,已经耳濡目染烂熟于心了。这些样板戏当时都被拍成电影,公社电影放映船在各村轮流播放,翻过来覆过去地播放,别的电影影片也播放的,无非就是《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还有朝鲜的《卖花姑娘》,阿尔巴尼亚的《地下游击队》,以及南斯拉夫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等等,但不管怎么放映影片,那些样板戏是少不了的。
那时我老爸任他们的业余导演,因为我老爸主业是村粮库保管员。他们有时在粮库的院子里排练节目,有时就在粮库旁边的一个碾米机器间里排练,那机器间是用麦秸草盖的屋顶,砖头砌的墙,除了摆放有碾米机器外,那区容是很大的,要摆放待碾米碾粉的装有稻子麦子的箩筐和笆斗嘛,肯定是很大的,但机器间里不开机时,就成了他们排练的好场所。
我们村的毛泽东思想文娱宣传队队长是姜怀玉,那时他正新婚不久,娶的是本村的一个叫做周同珍的姑娘,加上他人长得恰如玉树临风、潇洒之至,因此他除了管理好宣传队外,他常常饰演一些英雄人物,而且是主要英雄人物,什么杨子荣啦,洪常青啦,李玉和啦等等,除了他演,还没有哪个演得比他像,以致于我小时候跟人讲到他,都不喊他叫姜怀玉,喊他为杨子荣,有时也喊他为李玉和等别的名字。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村的文娱宣传队终于在过年之前开始向村民们献演了,不过那年的戏台不是搭在村前庙广场,而是由地富反坏右分子把戏台搭在村机器间里,因为快到过年时外边下雪了,而且下的是一场很大的雪。
就在这年的大年三十夜啊,他和她在戏台上以《白毛女》中的王大春和喜儿的身份与村民们见面了。那时我因为跟着我老爸的缘故,因此我就能爬到戏台上坐在台边敲锣打鼓和拉二胡的人旁边。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既能敲锣又能同时击钹的人叫李志勇,一个已过结婚年龄而未娶上媳妇的人,很有本事的;那个拉二胡的叫姜连理,是一个平时理发的中年人,他拉二胡时有一个特点,他那腮帮子都会一颤一动的,像是在咬嚼牛肉吃。
由于我坐在台边,我比台下的人看喜儿和王大春都看得更清楚,听喜儿唱也听得更真切。你看,你听,喜儿在台上唱起来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爹出门去躲账,整七那个天,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她唱的喜儿的歌好几十年前在故乡的土地上像河水般流淌,她唱的喜儿的歌好几十年前像春风在故乡的夜空上飘荡,她唱的喜儿的歌好几十年后仍在我的耳畔回响。
那时在戏台子前柱上挂着一盏瓦亮瓦亮的汽油灯,那是我老爸用村机器间帮村民碾米碾粉收的加工费买的火油(那时叫洋油)放在汽油灯里,然后用气筒打满气后,就把那石棉纱罩灯用火点燃,那灯就发出咝咝的声响,火焰依稀可见往四周喷吐着火舌,汽油灯上到中途还要取下来再打气的,这些活儿都是我老爸做,我觉得我老爸那时蛮辛苦的。
在汽油灯的照明下,戏台下黑压压的看戏人鸦雀无声,就连像我这般大的孩子也不闹不吵,他们都在专注地看着台上的喜儿在唱戏,那个演王大春的他也在幕后看喜儿唱,因为他还没有上场。那时我也搞不清他们的状况,只是觉得他看喜儿跟别人不一样。
譬如,他看到喜儿在跟喜儿爹杨白劳撒娇时唱的“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下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哎扎呀扎起来……”,这个时候,我看到他笑盈盈地看着喜儿,他完全沉浸到戏中去了。而当黄世仁让穆仁智等把喜儿抢走时,他却愤怒得眼睛都要爆突而出了。当喜儿惨遭黄世仁强暴时,他情不自禁地带头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黄世仁”,台上台下都觉得戏中没这句台词啊,但愣不到半秒钟,马上有人迅速觉悟过来,一齐带头跟他振臂高呼:“打倒恶霸地主黄世仁”。他听了犹觉未能尽其意,又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台上台下的人,除了喜儿和黄世仁外,其余的都拼命高呼口号,口号声像黄河在咆哮,差点就要把台上演黄世仁的那个演员淹没了。
后来,王大春进深山发现了偷吃山神庙里的供品馒头的喜儿,他就和同伴追喜儿,当剧情演到喜儿哭喊着大春哥扑向王大春怀抱里的时候,全场发出了一片唏嘘声,那是为这一对苦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流下的激动和喜悦的泪水啊。而这时我偏偏看到了他和她的母亲就坐在台下前排,她们也擦拭着泪水,她们还彼此看望了对方一眼,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她们本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为何要像陌生人一样互相打量,时至今日,我终于懂了,但已经晚了,跟当年的她们一样,在懂了时已经晚了。
《白毛女》演完后,我老爸又起头,带领演员们给大家唱了一支歌,那支歌是这样唱的,跟全国各地的版本肯定不一样,不过,这种调子的歌儿却在当时红遍长城内外,风靡大江南北:
“天上满天星,弯月儿亮晶晶,去年村上开大会,斗争狗地主。万恶的狗地主,逼穷人做马牛。千仇万恨,千仇万恨涌上了我心头,止不住举铁拳,砸烂地主头。”
那种特别悲情的曲调唱得人们泪眼婆娑,我想,如果黄世仁真在场的话,请相信,我们村的人一定会同仇敌忾,一定会砸烂他的狗头。
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年大年三十夜啊,我的故乡的父老乡亲,他们看了一出戏,那个戏的名字叫做《白毛女》,他们看《白毛女》时流了好多辛酸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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