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苏舜钦削籍为民的“进奏院”案,发生在庆历四年(1044年)秋天。那年,苏舜钦36岁,欧阳修37岁,梅尧臣42岁。
欧阳修后来成为一代文宗主盟文坛,讲话自然极有份量。苏舜钦与梅尧臣常被并称,即源于欧阳修。坊间的共识,差不多是梅诗清切闲淡,苏诗奔放豪健,这也源于欧阳修。
宋初杨亿西昆体,从李商隐学来。欧阳修对西昆之风极不认同。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载,“欧阳永叔痛矫西昆,以退之为宗,苏子美、梅圣俞介乎其间。”欧阳修、苏舜钦年龄相近,梅倒是大了好几岁。欧阳修提倡古文,单枪匹马是不够的,拉上苏梅也是自然。
个别有人提出异议,或指欧阳修选人不当。如清人洪亮吉《北江诗话》:“欧阳公善诗而不善评诗,如所推苏子美、梅圣俞,皆非冠绝一代之才。”但即使如此,也足以反证,坊间一般是苏梅并称的。
苏舜钦对此,却似不以为然。
北宋魏泰《东轩笔录》:苏舜钦曾说,“吾不幸写字为人比周越,作诗为人比梅尧臣,良可叹也。”其《临汉隐居诗话》云:“舜钦尝自叹曰,平生作诗被人比梅尧臣,写字被人比周越,良可笑也。周越为尚书郎,在天圣、景祐间以书得名,轻俗不近古,无足取也。”魏泰与王安石、黄庭坚、米芾等人有交往,此后南宋陈善《扪虱新话》、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亦有相关记载,似乎可信。
一个旁证是,周越书法到底如何?黄庭坚《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薮,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可知周越之俗有一定共识。再细品苏舜钦认为拿自己也梅尧臣相比属于可叹可笑,是不是很有意思?
也有不认同苏舜钦的。王士禛读苏《城南归值大风雪》后,“更为喷饭”,进而认为苏舜钦“俚恶乃至此”,至于与梅相比的态度是苏“人苦不自知”,并归之于“文士相轻”。
从现存文集看,苏梅在庆历四年交往比较密集,那正是“进奏院案”那一年。
那年欧阳修写了《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诗,将二人并称并极力称赞。看到此诗后,苏梅互有赠诗。梅诗《偶书寄苏子美》中,大篇幅称赞苏诗,并表示虽然风格不同,但“握手幸言笑”。而苏诗《答梅圣俞见赠》则言“夫子与众殊,琢饰贶佳句。锵然纸上动,读毕恐飞去”,似乎比较客套,重点说的是梅不避嫌弃与自己相交,最后说“尚恐君悔悟”。明显,梅向苏示好,苏却比较暧昧,说“至于作文章,实亦少精趣”。
并且有意思的是,苏接到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后秘不示人,虽然对岳父杜衍的说法是怕遭到世人讥谤——是否对与梅并称也有不认同呢?当然也可能是怕好友将两人并称有过誉之嫌,毕竟诗中有“苏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的称赏。当时苏秘不示人,欧阳修从杜衍处得知,曾向梅发牢骚“吾徒廓然以文义为交,岂避此辈,子美豪迈,何乃如此。世途万态,善恶由己,所谓祸福,有非人力而致者。一一畏避,怎生过日月也?”
待到随后“进奏院案”发,才发现苏当时的小心还不够小心,欧阳修的大意确实有所大意。而“进奏院案”的直接起因,乃是梅介绍的外甥李定,被苏拒绝与宴。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梅也是任子官,靠其叔叔梅询的恩荫入仕,参加科考多次不中,直到多年以后50岁时才由仁宗赐同进士出身。而苏正是因为李定为任子官,才拒绝了李。那么梅呢?苏在拒绝李定时,怎么看待梅的呢?细思极恐啊,最初梅能与宴,是因为欧阳促成的苏梅并称,而苏不得已吗?做人真难,即使是苏那么豪放的人。
除名以后,苏舜钦离开封南下苏州,梅有诗相送。梅诗明知苏要去南方东方,却在诗中把东南方向写得恐怖阴森,说东南方缺衣少食、难以久居,而劝好友留在西方北方,用的理由是可以满足口腹之欲,最后梅说“君行听我言,不听到应悟”。这是不是有点难以理解?或者梅此时还不知李定挑事之举?或者古代信息不灵通,苏被查被除名的内部细节,外人尚不知情?苏筑沧浪亭后,梅有《寄题苏子美沧浪亭》,“昨得滁阳书,语彼事颇真”。难道梅是从欧阳修的信中,才得知案情吗?难以置信。
梅建议苏不要长留东南,但苏最终定居苏州,没有听梅的。无论如何,苏梅交情应当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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