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手的煎饼

        “一个煎饼，少放辣椒，不要咸菜，多搁葱花，快点！我赶时间。”西贵的一天首先从一个烫手的煎饼开始。

        这是一座有包容心的城市，容纳着2000多万人，从农村钻进去，从城市钻出来，抬头便可看到天安门，城市的便利性更是让数以万计的有志青年看到希望不愿离开。西贵就这样戴着耳机静静地坐在地铁上，早上八点地铁上塞满了人，空气难以流通，好在每个换乘站都能迎来短暂的充氧机会，一堆人逃了出去，一群人又拥挤进来。最令西贵头痛的是10号线与4号线的交叉站，从南到北一股简朴气息席卷而来，而后位于东西方向的列车上充斥着满满的韭菜味，西贵眼不见为净，脸上早已挂上了口罩。

        临近年关，公司的各项业务零零散散缓慢进行，各位员工早已进入年度总结和来年规划阶段，此时公司上下暂由西贵管理。为了使年底这几天变得有意义，西贵自作主张每天以一个正能量的话题来调动员工的积极性。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最终由西贵确定以“美食”为话题，这个话题不仅在精神上属于正能量，而且确实能够真真切切的为身体补充能量。公司员工人数屈指可数，林石向来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一心热衷于自己的文学电影，给人以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冥顽不顾的林石早已在众人心中贴上不合群的标签。标签易贴不易撕，终会留下疤痕供人闲言碎语。

        “林石，别看电影了，有啥可看的，跟大家一起参与到活动中来，”西贵说。

        “你们先玩，我还得等一会，”说罢林石又把耳机塞进耳朵，交叉双臂，两眼紧盯着电脑屏幕。西贵和林石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汇聚成汪洋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你看不惯我这样拼命努力，依然一贫如洗；我看不惯你飞扬跋扈，总是目中无人。美食话题从全聚德烤鸭到路边摊的煎饼，虽然林石不参与其中，但是因为林石的存在极大地影响了活动的流畅性，仿佛其他人都在玩物丧志，唯独他林石手捧圣贤书。坐在对面的同事楠平一脸好奇的问道：“林石，你老家有什么特色美食呢，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出门在外看到有人对自己家乡的美食感兴趣，林石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羊肉、小米、红枣、红富士，一个个新鲜的词直突突的往出冒。林石罗列的美食其实都是跟他生长的那片黄土高原有关，看天吃饭的黄土地，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林石的性格也随了这片黄土地，厚重、朴实、木讷、不善言辞而又心知肚明。

        “林石，去帮大家洗几串葡萄，清洁剂在前台，回来再聊，”西贵不耐烦的打断滔滔不绝分享美食的林石。林石本能地端着葡萄就往洗手间走，林石的这一点还是很令人欣赏的，任劳任怨，乐于助人。在玻璃门关闭的一刹那，从门缝跑出来一句话“羊肉有啥好吃的，味道能膻死人。”西贵的这句话凑巧被林石听到了，这下惹得林石不乐意了，林石嘴里嘀咕着“放屁，我们那羊吃的是鲜草，喝的是泉水，羊肉根本没有膻味。驴日的，这么多人偏偏就让我去洗葡萄，凭什么。”吃苦不讨好，难免让人愤愤不平，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工仔拿什么去造反，还不是要靠人家每个月发你的工资用来支付房租吗，非但不感恩，还振振有词。林石没有着急把洗好的葡萄端进去，而是在盘子里挑了一颗最大的葡萄，把皮剥掉，然后一股脑吞进嘴里。“你就吃我剩下的吧！”此时镜子里突然洋溢着林石那获胜的笑容。

        周末，一个电话吵醒了酣睡的林石，电话那头传来西贵急促的声音，吩咐林石趁着年前快递公司还没关门要求他尽快前往公司往外地发一批酒水，电话挂断后，紧接着一条微信发送过来，林石半张着眼扫了眼密密麻麻的客户信息，给西贵回复过去一个OK，随后便把手机藏在床头的衣服底下。汽车轮胎摩擦马路的嗖嗖声由远及近从窗户的缝隙传了进来，周末的清晨是用来弥补工作日的起早贪黑，明明一毛钱没挣下，却忙的要死。林石辗转反侧，思想上还留有睡意，身体早已不自主地从床铺上窜起来。周末的公交车上乘客少的可怜，零星坐着几个老年人，拿着爱心卡从起始站坐到目的地，然后再返回家，一早上的遛弯任务结束，身体没有实际的运动，但精神早已溜了大半个北京城。

        坐在椅子上的林石彻底蒙了，本以为这份送礼名单只有一二线城市的资源用户，不曾想随着表格下拉，越来越多的三四线城市的客户信息突现出来，林石心里估量，这一整天都得耗在这里，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林石越想越难受，不得不转身倒向身后的沙发，安放躁动的身心。

        联系快递员，下订单，打包，林石都循规蹈矩的做着，这事也适合林石做。林石就像那森林中的一块石头，不会变通，也不听劝，死硬死硬地，干起力气活倒是任劳任怨，踏踏实实。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西贵发过来的信息，询问林石干活的进展，林石简简单单回了句“正在干”，心里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地主监视奴隶这一套啊，要不干脆开直播得了，这样还能雇人监视，实在是个好办法。“喝，喝死他们，”这几十箱酒要在年前顺利送到客户手中，全是关系、全是利益，说着说着林石赌气似的把发往一二线城市的酒用胶带简单封贴就算完成任务，反倒给发往三四线城市客户的酒用气柱，泡沫板裹得严严实实，林石甚至还在纸箱子表面贴上手工画的向上箭头，这才心满意足的把箱子码放整齐。

        天逐渐黑了，下班时间快递员依然没有出现，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快递员说稍等半小时，年底了发货的人太多了，让林石见谅一下。林石正苦恼还有几箱酒尚未打包，这下倒好，快递员的一个电话解决了林石的烦恼，也给林石添增了新的烦恼。“我这是什么命，本以为能够偷个懒，上天却给自己凭空创造了半小时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林石心里不停低估着，脚踩着箱子，胶带的滋滋声响彻空荡荡的办公室。随着一阵短促地敲门声，一脸无辜的快递员出现在门外，连忙解释自己实在是忙不过来了，收完林石这一堆货，还得去收其他的货。

        “忙了好啊，忙了说明有钱，”林石调侃道。

        “哎，这才几个钱。今天周六你打包这么多东西，你老板不给你发个红包啊，”快递员说。

        林石尴尬地笑着说：“那是自然，不给红包谁干呢，又不是傻。”为了替自己挽回面子，林石不得已说了谎，其实哪有什么红包，连一句谢谢都没有，纯属本职工作。

        这一刻火车站迎来回家热潮，无论挣没挣下钱都得回家，过年回家是一件特别神圣的事情，跟上班签到，下班打卡一样完全不需要理由。坐地铁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座位前站了一个人，自己只能掏出手机避免直视的尴尬场景出现。一节车厢就坐你一人，从列车头可以无障碍望到列车尾。城市空空如也，看似还原了北京城原来的面貌，但不可否认因为外来人口大面积迁徙，下馆子吃饭还得多跑几公里。年初刚上班的时候更是如此，这不西贵因为吃不上早点而心生怨气。

        往常小区楼下的早点铺琳琅满目，冒着热气的蒸笼前都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豆沙、韭菜、豆腐等十几种馅，满足着顾客补血、补肾、补脑的不同需求而今店铺门前挂着冷冰冰的U形锁，路过的行人只好叹息离去。原本马路牙子上有一位骑着电动三轮卖煎饼的阿姨，从酷暑到严寒，一顶大号遮阳伞依靠着三轮车风雨无阻伫立于此，谁会想到仅仅十几天不见心里总感觉失落难当，西贵的身体对此深有体会。这几天西贵下楼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这个三轮车来没来，结果不负众望，这群外地人真的从此消失了。西贵只好去便利店买块面包充饥，吃一年煎饼身体啥事没有，吃一个星期的超市零食胃里就犯恶心，身体极力排斥着食品添加剂、防腐剂和色素。西贵越想越生气，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这家煎饼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愤懑的情绪被带入工作当中。

        周一早上按照惯例打扫卫生，大家各司其职。财务室不允许其他部门的员工踏入半步，财务人员只负责自己的区域就好，属于自产自销型。整个扫除活动的扫尾部分，无需投入太多人力，自然而然非林石不可，在大家风风火火干活的时候，林石无动于衷坐在自己工位玩电脑。“林石，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快去帮大家一起干活啊，”西贵不耐烦的说道。“我帮你们收拾，谁来帮我收拾呢，”林石面对西贵的催促面不改色地来到走廊掏出手机打发时间。

        开公司的目的是为了把一群渴望赚钱的人聚在一起为公司赚钱，实现互利双赢，因为工作能力的高低，性格特点的差异化，有人站着赚钱，必然有人跪着赚钱，林石的精神是高贵的，但是双腿早已跪下去了。压抑太久，便懒得对周围的事物表达自己的看法，逐渐地被抛出圈子之外。

        各部门相继打扫完毕，这时候该林石出动了，林石负责吸地、倒垃圾。在大家坐在工位投入工作的时候，林石拖着个吸尘器满屋子跑，惹得周围人一脸鄙夷，林石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一旁的楠平建议林石只需要把工位区域打扫一遍就可以了，林石跪着赚钱是有原因的，面对楠平的关切林石会心一笑很是感谢，但不懂变通的林石非要把其他区域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前林石无意中捡起地上的白纸，结果发现上面沾满了无数的毛发，从那以后林石不听任何人的劝解，执意要拉着吸尘器把过道门口也吸一遍。

        “很认真嘛，这种事交给你大家很放心，”西贵说。

        “什么叫这种事，其他事我也可以做好，我们这些北漂并不只会送外卖、干保洁，”林石怒不可遏地回应着西贵的冷嘲热讽。

        工位的围挡露出来一个个鲜活的脑袋，大家吃惊的看着这一幕，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只有吸尘器刺耳的嗡嗡声在缓和着场面。

        “大家，谁也没说不尊重你，你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西贵说完话便把头隐藏在工位围挡里。

        林石嗤之以鼻，关掉吸尘器，在楼梯口来回踱步。西贵的不耐烦，好为人师在林石看来是赤裸裸地针对和排挤，西贵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试图改变林石的言行举止，谁知道碰上林石这么个犟骨头，注定两人水火不相容，矛盾无休止。

        西贵本打算起身接开水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靠墙倒了下去，玻璃杯当场碎裂开来。楠平赶紧跑过去搀扶起西贵询问情况，西贵哆嗦着身体牵拉着楠平的手臂：“不要紧，晕倒了而已。”西贵站起身劝大家不要激动，自己只是没有吃早点才晕倒了。楠平端着一杯红糖水递了过来，并问西贵想吃啥自己马上出去买。此时林石步履轻快走进来，显然刚才的不愉快已经消失殆尽。一开门看到一群人围坐在病恹恹的西贵旁边，楠平本打算去给楠平买一份早点避免她再次晕倒，西贵看着窗外说道：“算了，今天外面天气冷，”我喝杯红糖水就行了，”说罢又把眼睛从林石身上闪过。林石叹了口气说：“哎，还是我骑单车去买吧，买回来用微波炉热一热就行了。吃啥，还是煎饼吗，少放辣椒，不要咸菜，多搁葱花是吧，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在确定林石下楼以后，西贵拿出墙角的吸尘器在玻璃杯摔碎的周围来回移动，试图把隐藏在地毯里的玻璃碎屑彻底吸干净。窗外刮着寒风，林石不得不一手握把一手插兜，嘴巴紧抿看着像个没牙齿的糟老头。林石的确适合干这类卖力气的活，他也渴望站着把钱赚了，不明白为什么西贵会看不惯他们这类人，正是因为大量的北漂肩负起这份最基础的底层工作，使得城市得以高效运转。这不，因为早点铺没开，西贵没有吃早点，害得自己晕倒在地，这能怪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样是一个地方的人，为啥西贵和楠平的区别就这么大呢，资产阶级哪有精力对无产阶级的烦恼感同身受呢。林石想着哪一天楠平成为老板，一定会是一位好老板。西贵固然令人讨厌，但是楠平的出现，也让北漂一族看到了希望。

        十五不过还是年，正月十五刚过，数以万计的北漂重新整装待发。地铁上又开始摩肩接踵，骑摩托的小哥依然我行我素闯红灯，相比打车立马就有师傅接单，下楼任意挑选新鲜果蔬，在家随时都可吃外卖的便利性，前者终究还是过眼云烟，空留一声叹息。

        开门下楼，西贵一路小跑，心心念念的大妈和她的杂粮煎饼又开张了，西贵平复着激动的心情，怀念、感激、抱怨，五味杂陈，在西贵要强的性格支配下，脸上竟然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的急切。

        “少放辣椒，不要咸菜，多搁葱花吗？”大妈依然记着西贵的口味。

        “都行，不讲究，赶快做，我现在只想吃一个烫手的煎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