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了,想睡觉,你可以走了。他对客人说完倒头便睡。
这显然不是传统的待客之道,有礼数不周之嫌,但客人似乎都不以为意,大多数便抬腿走人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主人需要安静。
是的,安静。
他觉得他的前辈阮籍、嵇康等人虽说追崇老庄哲学,但为人处世太过偏颇激烈。他们往往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做着一系列惊世骇俗之事,甚至为了保全自己的人格,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悲壮而奇丽地当众燃烧。
至于近一百年来所谓的那些名士,更是做作,除了玄谈阔论,他们喜欢相互取暖扎堆表演,且身上残存的贵族气息太浓。很多人貌似想在清静无为的天空里寻得一方心灵秘土,只是那双眼睛却不时看向世俗的社会,游戏人间之时还忘不了窥探获取名利的时机。
但这位头扎葛巾、常年光着脚板的先生不同,他不想清谈,不要悲壮,拒绝惊艳和喧嚣,更不愿当众燃烧。他,只想安静。
到哪儿寻找足够宁静的地方安放自己的灵魂?
田园。
其实,他自小深受儒学影响,曾经对统治阶级抱有幻想,也有报国济世的壮志。但东晋时期,腐朽的门阀制度发展到了顶点,门阀士族几乎垄断了高官要职,出身庶族寒门的人则遭到无理的压制。加上当时政治极端腐败,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十分尖锐,眼看政治理想根本无法实现,他开始接受老庄哲学的理念,爱慕自然,企羡隐逸的思想逐渐占了上风。
但他,得为了自己和家人糊口,偶尔弄个公职混混。
按理,他的曾祖陶侃,就是荆州任上营造过“路不拾遗”天下大同和谐局面的那位东晋名将,应该留下不薄的资产。但实际情况,就如大多数脚本一样,随着父亲的离世,他的家境逐渐没落。
可以这样说,至此以后,他一直过着局促困顿的日子,从没有改变。这也是他几次出仕的唯一原因。
于是,兜兜转转、断断续续做了几次小官的他,每每仕途不得志时,就会陷入心处两端的矛盾中纠结,直到四十岁那年。
这次他做的是彭泽县令。但面对上级派来的那位粗俗而又傲慢的督邮时,一向低调的他终于爆发了。平时本蔑视功名富贵,不肯趋炎附势,对这种假借上司名义发号施令的人,他尤为鄙视。于是,在长叹一声“我不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人折腰!”后,他愤然挂印辞官,彻底结束了仕隐不定的生活,坚决走上了归田的道路。
说到这里,大家一定知道这位主人翁的名字了。不错,他就是陶渊明。
自此,他视功名如尘土,将曾经所谓的志向抱负抛在了一边。在他身上,似乎少了点气吞山河的血性以及中国人历来崇尚的悲慨英雄气,当然更没有魏晋名士阶层流行的夸夸其谈、奇装异服、放诞不羁等种种言行举止。他开始变得澄澈而干净,毫无世俗之气。
当然,世外高人,总有点自己的秉性和脾气。譬如:小酌饮宴之时,他喜欢抚弄无弦琴助兴;江州刺史王弘看他赤足,吩咐下人帮他做双鞋子,手下人去询问尺寸,陶渊明小板凳一坐,伸出了双脚······
他就这样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甚至一生都没交上几个朋友,有关他的逸闻趣事更是少得可怜。没人在乎他。文坛不需要他。当然,他也不关心不在乎。
他关心的是,何时能真正放下和转身。他等不及了。再不回到山野田园,就无法亲自躬耕、亲自酿酒、亲话桑麻了。再不回去,田园将荒芜,诗歌也失去了他心中的模样。
但他认为干净的诗歌,根本引不起当时人的共鸣,甚至产生了诗歌高峰的唐代也没有过多关注他,直到苏东坡这位在安静和热闹之间从容转圜的大文豪,才慧眼识珠,一下发现了陶渊明与众不同的光彩。
于是,这匹千里马终于从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魏晋马阵中脱颖而出。
飞鸟在天际引领,马蹄上还弥留着东篱菊花的芬芳,南山的山光辉映着毛色,这匹马浑身上下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从遥远的1600年前,向我们款款走来。
是的,不用奔突驰骋,这不符合陶渊明的个性气质,他要的是一份丰富的安静。后人先是讶异,后来仔细一打量,突然觉得他幻化成了一座惊世的山峰,巍然挺立在天地山水间。
接着,很多人一下就匍匐在了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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