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雄,总归有点刚烈的脾气,身处田园二十年左右的陶渊明也不例外。
他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劳动中,对农民产生了亲切的感情。他原本认为劳动可以自养,信奉“力耕不吾欺”的观念,但随着时间的演变,他发现他的生活和农民一样,不但没有改善,相反不断走着下坡路,屡遭饥寒的威胁。
陶渊明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隐士。他不后悔,但有些迷茫。他不会直接怼人,不逞口舌之快,于是有志难骋的政治苦闷,困顿中的牢骚不平,对社会现实的忧愤情绪,便化作一个个高亢的音符,在他的饮酒诗、咏怀诗中奔突跳跃。
譬如《饮酒·其六》,指责是非颠倒、毁誉雷同的上流社会,如下: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
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
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饮酒·其十七》,揭露政治的尔虞我诈以及波诡云谲,同时以兰花自况,表现了诗人不随波逐流,不为黑暗污垢所染的高尚品德。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迁,鸟尽废良弓。
《饮酒·其十二》,鄙弃世俗的虚伪和欺诈,如下: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
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在最后一首,即第二十首饮酒诗里,陶公大声发问道: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明面上是美化孔子,真正的用意,是诗人对奔逐名利的颓败世风无比愤激沉痛后的强烈抨击。
他在二十首《饮酒》组诗的末尾说道: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陶渊明一生好酒,据说没有一个晚上不大醉酩酊的。醉酒之后兴之所至,便胡乱扯出一张纸,书写感慨,等到第二天清醒后,再修改润色。他以“醉人”的语态,笔致纵恣,但态度诚恳,始终固守着菊花、青松般傲岸高洁的人格。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薄诗·其二》)、“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饮酒·其八》)就是陶渊明守志不阿耿介品格的形象写照。
我之前总以为陶渊明是个不嗔不怒相对软弱的人,及至读到他的《杂诗》《读山海经》的咏怀诗系列时,才幡然醒悟到犯了先入为主的大忌。
在《咏荆轲》中,他以“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收束全诗,热切歌颂了不惜牺牲性命而勇于除暴的壮士荆轲。《读山海经》第十首,对精卫和刑天宁死不屈的精神,他同样不吝笔墨讴歌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从上述诗作可以看出,陶渊明心中原来一直燃烧着一股不熄的火,他那种反叛精神和不屈的意志从未动摇过。精卫、刑天复仇的愿望,虽说未能如愿,但没有这样的意志和斗志,没有勇敢坚韧的品格,任何美好,都只是渺茫无望的空中楼阁。
这首诗和《咏荆轲》合起来吟诵,气势如虹,悲壮之极,凸显了诗人疾恶除暴的豪侠之气,是陶渊明性格中“金刚怒目式”(鲁迅语)一面的最好诠释。
难怪千年后的龚自珍评注时说:“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已亥杂诗》)
然而,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何况他太爷爷作为开国元勋打下的东晋江山已被刘宋覆灭,他复仇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力量太渺小,杀伐争斗以及玩弄权谋,从来就不是他的菜。
还是回到田园山水中吧,只有那才是滋润心田的良药和源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