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里，连月亮都照不进来

        女人躺在一间半开着卷帘门的旧房里，身上只穿着一条红色的大裤衩，她一翻身，床上放着的小风扇就要再木板床上颤抖好几下……

　　男人坐在握手楼之间一片薄薄的矮墙上，低着头抽烟，他有时候也抬起头看看顶上的黑夜，顺便把白色的烟雾缓缓地从鼻子里、嘴巴中一同呼吸掉……

　　一个老人，站在桥上，扶着桥栏。桥边是一家幼稚园，一家墙面上画满了向日葵的幼稚园。月亮被风吹到南边，刚好把桥影照落到河里，晕起了水中幼稚园的一圈圈去曲影……

　　“是啊，如果，如果孙女……，她已经就在这间幼稚园里读大班了……”

　　他摸了摸衬衣胸前的口袋，只觉得被一个方方的什么东西硌到了手。他便皱着眉，嘟起嘴，把两根手指探进了口袋。……原来是没带手机，难怪这个时候老伴还没有打来电话让自己回去。他又下意识去摸了摸裤袋，却也还只是摸出了一张封了塑胶的薄纸片。他一时兴起，把手中的纸片当做石头，贴着手腕旋转进了水中，就像他小时候用石头打水漂那动作一模一样。

　　“一……一……一……三……”

　　他数着石头跳动的次数。到石头消失在长长的黑色河面，他又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小孙女。

　　他同大多数他那年代里的人一样，被提倡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所以，到他的孩子出生时，他已经了三十五岁了。而且，也不知道是天生命理相冲，还是前世仇恨太大，从他见到这个儿子的第一眼，就感觉到十分不舒服。到后来，他便顺理地觉得儿子调皮捣蛋，不够吃苦耐劳，又不肯脚踏实地。他又觉他凡遇到一点艰苦处就总要费劲心思去想一些投机取巧、旁门左道的办法，不愿按照别人给出的建议或做法更有效果去执行。果然不出所料，儿子生下孩子的时间甚至还要比自己晚上三年。每想到他这个儿子，他还要恨的直跺起脚。他恨他离婚了，恨他让自己每次在亲朋好友面前都抬不起头。因为每缝相遇或聚会，他总要被人人问起儿子离婚的事，他呢，他就只好尴尬的笑笑，和人说道，“嘿呀，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年轻人的想法，咱们又控制不上。”在他看来，如果他的儿子没有离婚，他那个儿媳就不会闹着把孙女带回娘家去，不带孙女回娘家，那件车祸就不会把他那宝贝孙女从他的天伦之旅中夺走。她可是才十岁啊！她那红嘟嘟的脸颊，时时刻刻都要粘到一起的前额发丝。

　　“阿爷，我来教你唱一首歌，但是我也只会唱一点点。“你要跟着我，我唱一句，你就唱一句。”他回想起来这些，就不自觉地在嘴里哼吟起了一小段低沉的粤曲——“ 偷偷看 偷偷望  他带泪带泪暗悲伤~~~”

　　夜还在静静地变深，许些被风吹过的叶子开始脱落。天空之上，那一轮明晃晃的弯月，浮到河里的影子始终在慢慢地变长……

　　“你他妈的把衣服穿上做什么，待会有客人来了还要脱掉，老子要是今天赚不够钱，你他妈明天就被想吃饭……”

　　男人已经回到了旧房里，他从裤袋夹出了烟盒，再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夹出来点上火，便把烟盒丢到湿漉漉的地板上，用他的迷彩色军鞋尖反复碾压。

　　“他妈的什么玩意，花了老子二十多块，抽一天就空了……”

　　他回过头来，凶了一眼床上那个捂着嘴鼻的女人，见她还是没有按照自己的话去做，便提起了脖子上的青筋，打算再来一统大骂。可当他第一个字还没有从口中吐出，门口处便停下了一阵有些许急促的脚步声。

　　“哎呀，这位阿爷，要玩玩嘛？一次只收三十。”

　　男人立马把手中那只抽了三口的香烟按到旁边的墙上，掐灭了。他缓缓地把香烟塞到裤袋，继而还是弯着腰，嬉笑着等跟前的老人回应。

　　“玩什么？”

　　老人只瞟了一眼男人，马上又把目光重新放回到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她这个时候已经坐了起来，正按照男人的吩咐脱掉刚刚才穿上的内衣。

　　“哈哈，阿爷，你还真会开玩笑~”

　　“阿爷？你叫我阿爷做什么？你是个男的。”

　　男人听后，一脸不解。过了好长一会，他才意识到、理解到老人话语里的重点。他又把头侧过去，朝着女人低吼，“还愣住干嘛，还不赶快喊阿爷。”

　　“阿爷，阿爷，阿爷~~~”

　　女人衣服还未脱完，听到男人的传话，便马上明白要跟着男人喊“阿爷”。

　　男人见女人身上的衣服还在，便又想要用脖子上那一根根膨胀的青筋去咒骂她。只可惜，原本只在门口站立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坐到了床尾边上。不得不，他便也只好把心中的怒火压下，骂着粗话走出了旧房。

　　“日！日！日！”

　　男人又回到了那扇单薄的砖墙上。他把那根捏灭了的香烟掏出来，又划了两根火柴把它再次点亮。

　　这几天，巷子里的那些照明灯都不亮了。在这窄窄的缝隙里，他只能见到自己嘴里喷吐出的香烟的苍白。他用力地吸食着那根小小的香烟，又松弛地用嘴唇去吹出各样的烟的形状。突然，在这漆黑里的白色烟雾中，男人的余光撇到了一点亮红色的火光。他误以为，是自己手中那还未抽完的香烟断了。于是，他迅速从口袋里抽出另一只僵硬的手去接。他接到了。他觉到手心暖暖的，然后，然后那点亮红色的火光便马上暗淡在了一片漆黑里……

　　“日！日！我日！”

　　男人吐了一口痰，又开始骂了起来。可只过了一会，他便用那双僵硬的手盖住眼睛，怯怯地呜咽起来了……

　　那一年，他在一间工厂里做工。修机器，每月可以拿三千元的工资，而如果遇到旺季，工厂还会安排一点五倍的加班工资，来鼓励工人加班加点。原本，他也可以和工厂里的绝大数人一样，在工厂里再做几年，然后托媒，然后相来一门亲事，结婚生子，过上厂里大多数人都在过的美妙日子。可是，这一切原本可以有的平静美好都被一台机器毁了。它原本是已经坏了，大家也都说它坏了。当他把手伸进机器里，要去把它修好时，原本连电源开关都已经被按掉的机器，却神奇地转动起来，硬生生把他的双手都转断了。

　　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是在医院里，他听到了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只是他都听不清别人在说啥。不知道自己又昏迷了多久。在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用白布紧紧地缠好了。他觉得被白布裹住的双手貌似少了许多知觉，便试图用力握起拳头。但是他发现，当力气使到手腕时，就会莫名地消散地。于是，他又尝试了几次，并且一直都还在尝试。

　　他和女人是在二十八年前结婚的。女人是他从一个废旧垃圾堆旁找来的，想着找个女人，给自己生个孩子，也好能善始善终。可是他同这女人相好了十年，女人的肚子还是毫无动静，咬咬牙，花了一些钱，到医院里一查。原来，她根本就生不了孩子。

　　他的所有一切想法，再平常不过的一切想法，就好像被人设计了一般，全部都是他绝望了……

　　男人手腕上的泪水凉干了，他又把双手塞回到口袋里。没有了香烟，他就只是干脆抬起头，看着那一线巷子外更加漆黑的天空……

　　女人在男人出去后，就跟她以往一样，很迅速地把裤衩拉下，双手握着脚跟把两只腿大大地拉扯开。她知道只要她这样做，床边那个不认识的人就会把衣服脱掉，会压到她的身体上，但是他只会压一会，过后他就会重新把衣服穿上。然后，她就有饭吃了。她极其地知道饥饿的感觉——那些时候，她觉得肚子要贴到后背上了，很难受，很想哭。不过，在她遇到男人后，就已经很少有吃不上饭的时候了。男人虽然有时候会很凶，就像是要把她吃掉一样，但是，他有时候又会给她买一些甜甜的东西。她把那东西含进嘴里，滚上一圈，那东西就会碰得她的牙齿咯咯地响。

　　女人想着，便用舌头在嘴里扫上一圈，假装此时嘴里正有一颗那种甜甜的东西。

　　“嗯~嗯~嗯~”

　　女人把双腿拉得更大了。她很奇怪，为什么这次床边的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但是，她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只能把正在做的事情做得更为用力。过了好一会，她觉得累了，便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身子，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老人。

　　夜不知道又静了多久，才被一声密集的咳嗽声打破了……

　　“终于……”

　　男人已经在巷子里走了一半的路。见旧房的卷帘门已经开上了一半，脚下的步伐就有加快了几分。

　　“阿爷！阿爷！阿爷！”男人喊道。

　　“阿爷，够了，够了，一次三十。再玩就得加钱了……”

　　男人见到老人依旧坐在床边，一副不肯离去的样子，便一边把他从床上架起，一边嬉笑地说道：“这是微信付款码，这是支付宝。不知阿爷是要给现金呢还是……”

　　“现金，什么现金？”

　　老人回过头，双眼瞪得大大的，像是两粒圆滚滚的台球。

　　“阿爷，阿爷，我们一次是三十，刚刚已经说好了。你这样，不太好吧……这种事情……”

　　男人又开始弯下腰，哈着气，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坚硬了许些。

　　老人“哦！”的一声，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后，他便把手伸进口袋。

　　“诺，三十，给！”

　　他一脸严肃地把已经握成拳头的手从裤袋里抽出，递到男人跟前。然后，双眼又瞪得大大的看着男人。

　　男人觉得对方有些奇怪，突然，他就像明白了什么一样。他急急忙忙地掰开老人的拳头。果然，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他就感觉到越来越不对劲。直到老人的拳头全都掰开了，那三十块依旧毫无踪影。男人才知道自己想了。

　　“你他妈的，想不给钱。老子……”

　　男人胡乱地在老人的两只裤袋里掏，最终却是一无所获。正当他要抬起腿给老人踹去时，发现老人衬衣胸前的口袋里似乎有几张折叠着的纸币。他连忙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只见那东西连着老人脖子上的蓝色绳子，原来是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牌。

　　“您好，请问您的位置在……”

　　男人拨通了电话，对方是个中年女人，她一接到电话，便让男人把地址报了过去。男人报出了地址。对说致谢后便立马挂断了电话。他只是觉得奇怪，但是也已经来不及多想。他迅速让女人穿好衣服，给了女儿一个盒饭，便领着老人走到了房外巷子里那面低矮的薄墙边。

　　只是过了一会，巷子外就传来了说话声。看着身影，来人应该是一男一女。

　　“早知道这里的灯坏了，我们就该带来一根手电！幸好手机有电……”

　　“喂，这人就是你们的……”

　　男人正要朝着来人大喊，可是喊到一半的时候，他却突然像是被人毒哑了一样。

　　“您好，这次找到老人的就是您吧？真是太感谢了。”

　　那两人中的女人说道，说完便同旁边的同事一起脱下了警帽致谢。随后，他们才自报了警号和姓名，又出示了相关的身上整件，才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百元钞票。

　　“这是他们敬老院的小小酬谢。这大晚上的，这位老人，肯定麻烦了你很多。”

　　“现在，老人我们带走了。”

　　他们相继说着，便领着老人转身离开了。

　　男人身后已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湿汗……直至对方的身影模糊进了黑夜里，男人才回过了神。他呆呆地站回到矮墙上，夹着那张黑夜里亮得晃眼的百元钞票。

　　夜色还在静静地继续下沉。依稀中，男人仿佛听到老人方才离去的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句话——“怎么这里，连月亮都照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