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茶园

安静的午后，阳光透过窗帘，轻落在地面上，泡一杯香茗，萎缩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悠然缱绻舒展，像极了一个身着长袍的古女子，茶香氤氲，杯沿刚及鼻尖，浅绿止于唇齿，就早已醉倒，不仅是茶香，还有我的童年往事，背着小竹篓的采茶女和缥缈在山涧若有若无的歌声。

我爱茶，不仅爱茶的幽香，更爱流连在那一片翠绿中，看挂着晶莹露珠的茶尖，看采茶女用纤细的手指摘下最嫩的新叶，轻柔地放进竹篓。

我的童年是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外公的茶园也是我童年的乐园。茶园位于离外公家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站在门口就能看到那梯田里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一行行深绿。每每一场春雨之后，鲜亮鲜亮的新绿就从深绿中钻出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满怀好奇心地探出小脑袋急切地想要一睹外界的模样。春季是万物萌芽的季节，因此也是茶产量最高的时候。春季多雨，但往往只有三月的春雨才能滋润出一年中上佳的茶，而这之中，三月初雨之后的头茶又是上上等。因而这个季节是一家最忙碌的时候。

外公盼三月雨，每每看到傍晚天边有几朵乌云，山脚升起丝丝绕绕的云雾，整个人就格外精神，不停地念叨着：“要下雨了，过几天就有新茶了，可是头春呢！”雨后的清晨水露很重，有时候还伴着丝丝剪不断的细雨，外公就早早起床，往身上披一张透明塑料，将两个角往系在脖颈下面，再戴一个草帽，穿一双胶鞋，就出门了。拎着一个竹篓，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穿梭在茶园里。到了早餐的时间，外婆在门口叫一声，他便拎着竹篓回来，竹篓已经装满了还未褪去露珠的新茶，整个早餐桌上，外公都会格外兴奋，像汇报工作般，不停地说着哪几片区域的茶叶长得很好，哪几片的还需要再过一天才能采。

我那时候还小，去茶园是被禁止的，但我总能找到送水送吃食的借口偷溜进茶园，尽管总是被外公盯得死死的，我也总能趁着外公低头采茶的空儿钻进比我还高的茶树之间，看着姐姐双手不停地在茶尖和竹篮之间移动，我也急得手痒痒，就跑到他们还没采到的地方掐几片，玩得高兴了就跑去问外公：你看，我也会采茶了。外公看看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看看被我采得碎成一片一片的叶子，又生气又无奈，这样来来回回，最终的结果我总是被遣送回家。

茶园不大，三四个人一上午就可以采完，刚采回的茶不能放太久，外公就在大家都去吃饭的时候把一个个篮子的茶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进簸箕里，再将茶叶薄薄地铺开，双手一层层拂过所有的叶片，时而抓起来看看，把有些不好的部分和掺杂其中的杂叶小枝挑出去，一遍又一遍，每一根叶必定都被他宽大粗厚的手掌抚摸过。

午后的炒茶也都是外公的专利，家里没有高温烘焙茶叶的专业器具，能将鲜嫩枝叶变得韵味无穷的工具就只有一口大锅和外公的一双手。外公将簸箕里的茶叶再小心地捧放进锅里，堆得满满的茶叶就随着不断升起的袅袅蒸汽逐渐消减下去，蒸发的水分都化成了堆在外公脸上的汗珠。屋子里渐渐就有了茶香，由浅淡变得浓郁而悠长。锅里的茶叶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锅里薄薄的一层，外公伸长脖子，用鼻子嗅嗅，时不时随手抓起一小片放进嘴里嚼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拖得老长，认真的表情就像在咀嚼缠绵的人生。一个下午要将所有的茶炒完，外公要重复无数遍将茶叶捧进锅中，再用双手从两侧不断颠翻的动作，但外公这时候却总比任何时候都开心，晚年的外公身体不好，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抽烟，只有这时候仿佛了摆脱了病魔，终于做了自己。

后来，姐姐哥哥小姨都常年在外，茶园一下子就冷清下来，恰逢我也大了些，就成了外公的小跟班，我没那么大耐心将边边角角的新叶都采下来，就总是早早地跑在前面，爱采那些比较长颜色比较好看的，愿意采那个全看自己的爱好，往往都是才不久我就失去兴趣了，就一个人跑去路旁的大树下看看蛐蛐儿采采野花，过一会儿再回来，外公也不生气，看看我采的茶叶，也还算有模有样，就总是欣慰地笑笑。只有外公一个人打理的茶园就成了一个细致活儿，外公一个人要每天来来回回忙好几天，不仅耗时也疲惫得很，但他也从来不抱怨，身体实在撑不住也是在炒完茶之后早早睡去。

再过几年，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去了远方的另一个城市，每年春天都会抽两个周末回外婆家，那时候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卧病在床。但外婆说，有着春雨的时候，他还是会起床去茶园走走，采采新茶，没人经常打理的茶园荒废了许多，树枝显然许久没人修理，长短不一，茶树之中也生出了许多杂草，野花的杂香遮住了茶香。听外婆说，外公总是不忍糟蹋了那头春的茶，后来我就常常吵着要去茶园采茶，外公精神就一下子好了很多，带着我在茶园走着，有时候已是过了春茶的时机，他还是会随手采一下嫩一些的毛尖回来，小心翼翼地炒好，用塑料瓶封好。

搬家之后的好多年，我们家都没买过茶叶，一直都是外公将装好的茶拿给母亲，直到外公走后的次年。那时候茶园已经成了一片荒杂地，野草荆棘丛生，茶的新叶从嫩芽长成常常的枝条，由绿变红，然后和旁边的荆棘纠缠不清。实在无暇搭理茶园的舅舅决定把那些茶树连根拔起，种上了一片高粱。后来，我才从外婆口中得知，搬家之后，外公拿给我们家的都是头春茶，每一年最好也是最少的春茶，直到走的那年，外公还给我留了一罐毛尖。

到如今，在这个咖啡备受年轻人青睐的年代，我还是爱茶。如今茶类繁多，也不乏我偏爱的种类，虽然喝来不管怎样的清香让人陶醉，终归只剩茶味了，但在午后或者深夜，当茶轻吻上薄唇，心还是变得缓慢而柔软。

灯红酒绿的城市下，我们无法不喜欢这种选择多样化且方便快速的生活，但，时常最想念的还是轻走在茶园里，吹一吹清晨的风，喝一碗装在缺口碗里的，外公烹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