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徐州城中，燕子楼上，徐州知州夜宿于此。
朦胧间，知州看见一位女子，抚琴轻歌，坐在楼中央。知州侧耳倾听，琴中所弹为《霓裳舞》，歌中所唱为《长恨歌》，其声怅然，女子似曾相识，自称名叫关盼盼。
仙女轴 元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
月升霜银，知州蓦然惊醒。此时，女子已去，风卷纱帘，独留空荡荡一座燕子楼。知州疑惑，不知刚才是一场秋梦，还是所经历的往事，于是提笔写下《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这位徐州知州叫做苏轼。
此前两百年，唐朝武宁节度使徐州守将张愔为爱妾关盼盼建造了这座燕子楼。
秋夜已深，徐州城灯火阑珊，燕子楼仍高朋满座，张愔笑尽地主之谊。觥筹交错间，才女关盼盼出现于众宾客面前，抚琴《霓裳舞》，轻歌《长恨歌》。宾客默然，琴声和歌声随风散落，入梦整个徐州城。
琴声和歌声一同收起，余音袅袅，座下宾客无不赞叹，其中一白发宾客即兴作诗道：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这位白发宾客叫做白居易。白居易和关盼盼由此结缘。
后来，张愔病逝，张家妻妾均作猢狲散，唯有关盼盼为其矢志守节。张府易主后，关盼盼便移居燕子楼。
多年后，白居易再度听闻张愔和关盼盼的消息，作诗感叹道：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当年和白居易一同作诗咏唱燕子楼的张仲素将此诗转交给关盼盼。关盼盼误以为这位故人是在劝自己为夫殉情，愤恨中留下两句诗，绝食而死：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
白居易闻讯后，万分内疚，托多方相助，将关盼盼遗体安葬于张愔墓旁。
两百年前的宿怨竟成了夜宿燕子楼中的苏轼所做的一场秋梦，正如苏轼在词中感叹道：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关盼盼死后约两百年，苏轼在徐州（当时称为彭城）担任了两年知州，曾率领军民击退了百年不遇的洪水，保下满城百姓。随后，苏轼在徐州城建造了一座楼用来镇水，叫做黄楼。其弟苏辙为此楼作《黄楼赋》，苏轼亲自为《黄楼赋》撰写碑刻。
图片元 夏永 黄楼赋图
在苏轼写此碑时，中途有事走开了一会儿。等苏轼回来一看，发现其中 “山川开合”四字已经写好了，并和自己的笔迹非常相似。
苏轼望了望旁边一位偷笑的女子，也忍不住大笑。原来正是这位女子趁苏轼不在，替苏轼写下了这四个字。
这位黄楼俏皮才女叫做马盼盼，刚巧和燕子楼的关盼盼都叫做盼盼。黄楼和燕子楼也都是徐州五大名楼。
苏轼所刻黄楼赋残迹
世界上本来没有偶然的事情，只是人们无法看透其中的因果而已。
马盼盼和关盼盼，苏东坡与白居易，都是在轮回中换了一个个皮囊而已，就像蝉脱了一层层壳一样。他们在因缘和业债等因素的联系下，续写着类似的人生故事。
有对联写道：
夫妻本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
儿女原为宿债，讨债还债，有债方来。
不光是夫妻儿女，在无数的轮回过往中，人世间的相遇相知都是如此。人与人之间所追求的、难忘的各种情感其实也都是轮回中结下的前缘宿债引发。
结怨解怨，讨债还债，两百年前，白居易和关盼盼结下的宿怨，或许已经在苏东坡和马盼盼那一世得到善解。两人相逢一笑间已放下，旧欢新怨皆泯。
历史有兴衰周期律，从而让不同的时代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几十年前，也曾有人问过如何跳出历史的周期律。
人生也有轮回周期。今生遇到的新友往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殊不知都是往世的故人重现。在历史上，这样的故人很多，如：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赵佶、宋太祖赵匡胤和金太宗完颜晟，诸葛亮和刘伯温，辛弃疾和孙立人，以及我们这里一系列文章所探讨的白居易和苏东坡等等。
仙山楼阁图（局部） 清 金廷标 台北故宫博物院
上天大概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启示我们这些后人。
人的一生就像一场梦，这场梦终了，又接着开始下一场梦，新的一生也开始了。古人常有庄生梦蝶的感叹——不知人在做梦，还是人本来就活在梦中，情也空，怨也空，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谁能从梦中醒来，就能明白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真正能得到的是什么，从而获得大自在。
诸葛亮曾感叹道：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在我们这个末法之世，很多人都在春睡中沉溺于岁月静好，为各种情怨所困，忘了自己在轮回中曾经是谁，更忘了自己来这轮回的目地。殊不知，窗外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隐约中能让人感觉到一些。
如何能从这场大梦中醒来？这也是值得每个人去思考的，或许找到答案就在那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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