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母亲走在虔诚跪拜的路上,刮风下雨天摔了多少次跤,天黑路滑夜刮破多少次腿,没有人知道。
老天终于开恩,侄子的大头停止生长,大嫂怀孕了。突降的喜事犹如一阵风,吹散了家庭上空长期盘桓的阴霾,大哥大嫂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母亲自然喜不自禁,谢天谢地,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从此平平安安。一如既往,田里的劳动不让大嫂插脚,编帘子打蒲包之类的农活,也不许大嫂经手,大嫂除了上班,只管一心一意养好身子。
飞翔在芦苇荡上空的野鸭子,味美肉嫩,营养好,给大嫂补身体再好不过,但非常灵敏,很难捕捉。
母亲叫二哥跟着她埋伏芦苇荡,伺机而动,两次空手而归,二哥不肯再去了,年轻人脾气急,没有那个耐性,母亲只有独自前往。
芦苇收割后,滩涂上遍布直立的芦苇根,像刀一样锋利。杂草丛生的地方,放进去食物诱饵,根本就是滴水流入大海,不见影踪。再说,食物匮乏稀缺,哪舍得放置多少?
母亲就采取最笨的方法,身上蒙着颜色跟芦苇和杂草相似的油布,蹲伏在滩涂上,守株待兔,一待野鸭飞落,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油布,运气好的话,一次能扑住两三只;运气不好的话,半天时间两手空空。
芦苇荡气候湿冷,又有各种虫子出没,母亲就这么埋伏在枯草丛中,时常冻得瑟瑟发抖,时常被芦苇戳伤,时常被虫子叮咬 ,除了忍耐和坚持,没有更好的办法。
盼星星盼月亮,大嫂顺利生产,二孩和大侄子小时候一样,圆脑袋,宽额头,大大的眼睛。大嫂奶水足,二孩又胃口好,呼哧呼哧一吃一个饱,一天一个膘,长到一个月,居然会咿咿呀呀地朝人笑。
家里笼罩着一团喜气,大嫂愁眉完全舒展,母亲走进走出,脚步轻快了许多。
然而,喜悦没有延续下去,一个极其寻常的夜晚,不足百日的二孩毫无征兆地死亡。大嫂抱着冰凉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母亲泪流满面,却一声不吭,如果她再悲天怆地,谁来安慰、看护大嫂?
一个黑成油墨的夜晚,母亲提着昏黄的马灯蹲在船头,大嫂抱着夭折的小孩坐在船舱,大哥手拿竹篙,站立船尾,慢慢地向芦苇荡撑去。在大嫂声嘶力竭的叫喊中,母亲用两张芦席裹起二孩,把他埋在空旷荒芜的地方。
星光黯淡,雪花在四周飞舞,母亲和大嫂的哭声被冷风搅散后,飘飘忽忽,湮灭在沉寂的芦苇荡。
送走了二孩,大嫂一病不起,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表面上平静如水,只有枯似稻草的白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悲伤。母亲只敢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地抹眼泪,假如任由悲伤泛滥,那么谁来支撑这个半坍的家?
时间如水,既溶解欢乐,也消弭伤痛,大嫂慢慢振作起来,一年之后,大嫂再次怀孕。一家人脸色如常,不敢把喜欢表现得沸沸扬扬,生怕喜事像肥皂泡,风一吹就破碎。
在母亲和大哥小心翼翼地照顾下,大嫂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变大,当接生婆大声喊出那句“母子平安”时,母亲变得手足无措,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她不知道要如何释放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仿佛有一道魔咒贴在屋梁上,父母和哥哥嫂子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知道害怕什么,但彼此心照不宣,什么也不说。
魔咒再一次落下,三孩仍然没等到过完百日,再一次不治而亡。两张芦苇席送走了三孩,大嫂悲痛欲绝,几次哭到断气。成家的人都知道,孩子痛一分,父母定然痛十分。
意志消沉的大哥,要死要活的大嫂,母亲如何能轻松?除了承受丧失孙子的疼痛,还压着大哥和大嫂的疼痛,因为大哥大嫂是母亲的孩子。几乎是一夜之间,母亲头发半白。头发半白的母亲,时常跑去空旷的田野,放声大哭,再不释放,她可能会被憋疯。
目不识丁的母亲,偏居农村半辈子,身无技能,仅仅只有一身力气,她不知道如何帮助家庭走出困境,于是,年过半百的母亲,除了依靠力气,无休无止地埋头干活,就只有膝盖当路走,一步一个头地跪拜各路宗庙和神仙,保佑我一家老小从此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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