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鬼

我是鬼，主人的鬼。

确切地说，我是她回忆的鬼。她把我创造出来，然后流放了我。

我是一个丑鬼。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好几个鬼——人们总是需要一些回忆的，这样的需求让我们得以存在。 虽然回忆有美有丑，但是丑成我这样的，也不多见。

这让我很惆怅。我们跟人类活在同一个空间。能看到我的人和鬼都太多，这对丑鬼来说真是个负担，何况当鬼的也没有去整容的先例。

除了不能整容，我们和人类没有多大的差别。我们也需要吃东西，吃主人针对我们而生的诸种情绪；我们也会换衣服，权看主人想怎样打扮我们。我们也会彼此搭讪，四处闲逛，直到主人想起我们来，不由分说扯回身边。

我十分想认识另一个鬼，我给她起名叫“小美”，因为她太美了，这让我十分羡慕。不过她也是一只胆小的鬼。有一次我终于鼓足勇气搭讪，结果小美看了看我，呀的一声惊叫，捂着脸跑开了。我尴尬无比，只好避开人群，随意坐到一辆公交车顶上，看一个又一个鬼被扯过来，放走，还有一个一个的新鬼被制造出来。

正看得有趣，主人也把我拉了回去。我像个木头人一样，被主人扒光衣服，按在脚下，百无聊赖地看她的手在我胸膛里摸来摸去，把心脏摘出来，把肾脏摘出来，把肠子摘出来。明明受罪的是我，她却跟受痛的是她一样，哭得不像个样子。

哪里都不缺八卦。第二天，关于我追求小美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鬼界。面对别鬼的指指点点，我只能叹一口气。其实我不过是想问问小美为什么生的这么美，而已。我们做鬼的，是不知道自己代表了一段什么样的回忆的。我常想，我丑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记录了主人一段被抛弃的过往?还是曾经孤立无援的童年?更有甚者，也许是至亲毫无预兆地离去?当然，也许我只是她的一个梦，梦太可怕，成了魔障，也比真实的回忆看起来可怖一些。

我对这样的想象乐此不疲，但是我日益变丑的身体终于让我警觉起来了。我说过，鬼的食物和衣物都是由主人提供的，而每次主人对鬼的追溯，更是对回忆的一次重组，我这个粗鲁的主人，把我的肠子直接插到喉管里，把我的两个肺像插花一样打散了，敷在心脏上。最近的一次，她甚至把我的眼球摘出来，按在我的脸蛋上充当酒窝。

我的丑陋愈发明显，然而最让我忧心的显然是另一件事了。

我们鬼也是会死的，当身体机能完全被破坏，我们就会失去感知，身体也会坍塌，压缩，浓缩成坚硬的结块。这样的结块就没办法离开主人了，它们倒挂在主人的灵魂上，越长越大，越长越重，一直到累垮灵魂为止。

我虽然是个鬼，但是我却是个好鬼。尽管主人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我无法再挺直胸膛走路，无法再看到绿意蓬勃的世界，甚至无法正常地行走在大街上，但我依然担心着主人，害怕自己成为压垮她的一种坏东西。

说起来真奇怪，人类创造了我们，摹画我们，伤害我们，我们却在为他们的未来费尽了心机。

然而我能做什么呢?主人还是随心所欲地把我扯过去，剥开我的衣服，弄乱我胸膛里的一切，把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到我身上。

现在的我只能穿着我破旧的衣服，低垂着我面目全非的脸，倚在一个少人行走的街角，像个乞丐一样过一天，再过一天。

一直到小美的声音出现在我身边。我反射性地仰起头，又立即低下了。她仍然哎呀一声惊叫，却没有跑走，因为我听到了她轻轻的哭泣声。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她的关心真让我感动，可是我也只能回答她：“不知道。”

“我最近也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呢!”

“……”

我有点无言以对。

小美接着说下去：“你知道吗?每天早上照镜子，看到这张脸，我都怕得要死。”

“我越来越漂亮，就说明主人越来越难以从我代表的这段记忆中走出来，当我美到极致，主人她就只有过去，没有未来了!”

“我该怎么办呢?”小美哭得又痛又绝望。我想我能理解她的愧疚。而这种理解，终于生发了我的某种勇气。

……

我跟小美坐在铁轨上，听小美给我描述：

“太阳已经慢慢落下去了，不过我觉得它怎么越来越大了呢?现在好像已经有半个地球那么大了。”

“云彩飞的真低啊，一块一块地落下来，把树啊，房子啊，都染红了呢!”

“我们坐的这条铁轨也成了通红的呢!”

火车轰鸣声终于靠近了，小美轻轻地问我：“我们真的会死吗?”“会的!”我坚定地回答着，“你看书上写的，有时候车明明撞了人，但是司机下车查看的时候，人就不见了。这其实就是他们撞了鬼，鬼死了，当然就看不见了。”

轰鸣声越来越近，小美拉着我衣袖的手越攥越紧，她又开始哭起来了，但身子却始终没有挪开。我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

“这见鬼的人类啊!”

我希望，这是我第一次骂人，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