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经

洪七公躺在高高的树杈之上，悠闲地晒着太阳。

树下，一个少年正在专心致志地练功，双掌时而如流云出岫，时而又犹如浪摧厉岩，周围的树木都在跟着颤动。脚下的树叶如有神令，飞旋聚合，可是哪怕最薄脆的枯叶，边缘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损。

洪七公斜睨一下，抄起葫芦喝了一大口酒，嘴角露出微笑。

郭靖看着自己树叶拼成的龙形，歪着头仔细调控掌力，点着神龙的双眼。

“你这小子，跟着蓉儿越来越古灵精怪了！”一声大笑从天而降，郭靖慌忙过来搀扶。

“行了行了，我老骨头还不至于散架！”洪七公不耐烦地挥开郭靖的双手，眼神里却写满了慈爱。

“师父，徒儿今天行功如何，还望师父斧正。”郭靖跪倒在地，低头静静等着七公的训话。

“起来说话吧。”洪七公找了个最舒服的树桩，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

郭靖静静垂首立在身侧。

“这套掌法以刚猛为要，初学者往往难以驾驭威势，一掌下去，玉石俱焚”，七公指了指地上树叶拼成的龙形，笑道，“而你不过初学几天，就能领悟到这一份刚柔并济，与人对敌已可收放自如。”

郭靖松了口气，却还是板板正正一动不动。

“可为师今天要教你的，不是降龙掌，而是四神经。”

“四神经？”郭靖想了想，“是蓉儿前几天说的那部武林绝响？”

“没错。世人常常谈论我们华山论剑，九阴真经早已成为了坊间巷内的天下第一神功，”洪七公呷了口酒，慢慢道，“可是只有我们五个老头子知道，九阴真经博采众长，贯通阴阳，却也只不过是武功罢了，离神，还有一定的距离。”

郭靖愣了愣，九阴真经他有缘习练，里面博大精深恐怕穷极一生都难以彻底参透，可世上居然还有更为神奇的武功？

“四神经称为四神，是后人为了纪念数百年前武林中的那四位惊才绝艳的武学奇才。”

郭靖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七公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服气。你的天资确属世所罕见，不过那四位前辈都是百年皆难一遇的大宗师，任何一人恐怕都不在黄裳之下。”

黄裳！那位九阴真经的作者……师父居然给这么高的评价，看来这四人是有过人之处。

“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只要有一位现世，必会带来江湖数十年的动荡更迭，更何况一下子出现了四位！可是，你可曾听过有这样一个时代吗？”

这也是郭靖纳闷之处，一个黄裳就让当世五大高手争斗数十年，可这四位……

“当世江湖上有两大世家，一北一南，共同维护江湖秩序，两家明和实隰，都在暗暗争夺武林至尊之位。只不过多年来互有胜负，并无大的实力差距。”

“可是数百年前，北世家出了一对兄弟，他们在十岁的时候就战败了当世名动一时的武当双剑，十五岁的时候连手破了少林的十八铜人阵，十八岁的时候更是让金刚伏魔圈的三位神僧叹服罢手。而且他们还精研出了家传武学的所有缺陷和罩门，家族中的少年高手也越来越多，大有一统武林之势。

“家族多年心愿唾手可得，于是族长决定召开武林大会，一定乾坤。兄弟二人痴迷武学，对这些虚名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可是眼看北方已然没有任何高手可以争锋，他们便决定到南方走一遭，会会南方高手，顺便替家族正名。

“武林大会即将召开，可南世家却一点动静都不见。族长深知两族之内早已互有眼线，两兄弟的所有情报恐怕早已陈在南世家的桌面之上了。可此刻他们居然还沉得气，却是因为什么？”

“我猜南世家一定也出现了不世出的高手。”

“哈哈，和你们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没错，北世家族长虽然没有看到任何南世家高手的情报，却也不得不慎重对待。他牢牢叮嘱两兄弟，大会当日一定要养精蓄锐，不可掉以轻心。两兄弟知道有高手要出现，兴奋地难以言表，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以毕生经验创造出了一套惊世骇俗的武功。”

“难道这就是四神经？”

洪七公摇了摇头，继续道：“武林大会，两兄弟一直等到正午，南世家还是没有一人出现。他们深感失望，一阵阵山呼海啸之后，准备退场。

“可就在北世家族长大笑着准备坐在那张武林至尊的宝座上时，哥哥突然猛地一掌震开了他。族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正要发作，却只听见一声尖细的笑声。众人眼前一花，两兄弟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人。

“满座哗然，南世家终于还是赶来了，看样子他们出场的也是两兄弟，只是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有多少斤两？

“北世家的两兄弟面色凝重，盯着面前出现的两个人。风越来越大，可台上的大旗却犹如铜浇铁铸一般，在空中一动不动。片刻，一阵难以形容的压抑向场周弥漫开来，与会的江湖人士只觉胸口苦闷，仿佛被一只大手生生攥住了心脏。一些武功粗浅的，已然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就在众人觉得就要命丧于此之时，压力如潮水般退去。两对兄弟互相作揖，突然从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场上诸位面面相觑，不知道大会如何继续进行。北族长从未见过两兄弟如此凝重，知道恐怕遇到了劲敌，胜负难料，此番大会恐怕不知花落谁家。他稍一沉吟，便下令大会延期，静待双方比试结果。”

洪七公灌了一大口酒，却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结果呢，师父？”郭靖急得叫了起来。

“唉，这结果也是我每每最不愿意讲起的。”

“难道他们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如果真是那样，也算是武林幸事，也不会有这四神经流传下来。”

“四神经？师父您说什么呢，这样的武学不流传下来岂不是武林憾事吗？”

洪七公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一站没有人看见，也并不知道他们比拼了什么，只不过从那以后，江湖上多了两双璧人……”

“原来那是姐妹两人，难怪南世家迟迟不到，原来是不愿意让巾帼出手。”

“没错，这对姐妹也是一母同胞，本来自小是大家闺秀，偶尔学点外功防身。可是她们五岁之时竟然以外功制住了当时教授她们的家族师父，全族震动。此后两姐妹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两人易容改扮行走江湖，接连挫败各大高手，只是苦于女儿之身无法扬名立万。此番南世家本是不愿让两人出手，可是北世家咄咄相逼，实在是万般无奈。此战之后，双方彼此倾慕，结为佳偶，这也是两家都始料未及的。”

“可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郭靖想起了自己与蓉儿的点点滴滴，十分不解。

“唉，天意弄人啊，世间哪有此般十全十美之事。当日一战之后，姐姐与哥哥一见倾心，弟弟对妹妹也是惊为天人。不过可惜的是，妹妹爱上的，不是弟弟，而是哥哥。

“姐妹二人从小感情很好，毕竟登高绝顶，只有彼此可以互相了解。可是两人毕竟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气甚高，从小争强斗胜之事也不在少数，那些事情不轻不重，双方很快就能化去隔阂。可是，情之一物……

“哥哥姐姐很快谈婚论嫁，妹妹为了可以每日见到哥哥，也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弟弟。南北世家双喜临门，自此之后大有并为一家之势，南北江湖，也即将迎来自古未有的大统一局面。”

洪七公又喝一口酒，叹了一口气。郭靖知道故事的重点要来了。

“请之一物，如胶似漆也好，一刀两断也好，最怕的，就是藕断丝连，若即若离。妹妹倘若待在南方，时间一长，这段相思也就淡了，可是她天天目睹着哥哥姐姐的甜蜜恩爱，心头的炽热越来越难以压制。她多次趁着姐姐不在向姐夫表明自己的心迹，哥哥如何不懂，可是考虑到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弟弟，他只能装聋作哑，佯做不知。

“不知不觉几月过去，姐姐有了身孕，姐夫百般体贴，悉心照料。妹妹的火彻底压制不住了，她的姐夫的爱，已经变成了对姐姐的恨，对自己未出世侄儿的恨，她想到了从小到大不管什么姐姐都和自己争。她越想越多，那些姐妹两的美好时光都被抛在了脑后。最后，她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姐姐，杀了侄儿，这样，天下就只有自己配得上哥哥，他也不会再拒绝自己了……“

郭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就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趁着姐夫不在的时候去探望姐姐，趁她不备，杀了她。杀人之后，她兴奋地跑去找哥哥，想要再次表白。却只看到了哥哥的尸体……”

“哥哥……怎么会……”

“这四个人都是聪明人，妹妹的一举一动弟弟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呢。他恨自己的哥哥，有了大嫂还不放过自己的妻子，他恨他总是要抢自己的东西……于是，他假借兄弟叙旧，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妹妹看到哥哥的尸体，看到尸体前满目狰狞的丈夫，她疯了，一阵狂笑之后彻底消失在了江湖之中。

“弟弟还是放不下对她的痴恋，四处苦苦找寻。两大世家得知此事皆是大惊不已，他们纷纷指责对方，同盟霎时间土崩瓦解，两家人互相攻伐，武林中一场长达百年的腥风血雨由此展开。“

“弟弟和妹妹到底怎么样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到底有没有相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到底是不是有一场大战。只是听说在天山之巅有一个门派曾经昙花一现，门徒武功奇高且皆为女徒，她们专杀新婚夫妇，一度致使天山周围三百里内青壮无存。不过，据老人家说，一个夜里天山山顶雪崩之后，她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在第二天的阳光照射下，天山仿佛戴上了一顶血红色的斗笠，耀眼夺目。

“两大世家的优秀子弟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江湖中邪教邪派层出不穷，人人自危。这一场浩劫直到百年之后才慢慢停歇，新的武林秩序才慢慢建立起来。”

“嫉妒，果然才是最可怕的力量。”郭靖叹了口气。

“靖儿，你很聪明，一下子就看到了人心的深处。可是，这场祸事的由因，妹妹对哥哥的爱，弟弟对妹妹的爱，难道不也都是奋不顾身的爱吗？”

郭靖愣了愣，欲言又止。

“你和蓉儿相亲相爱，形同一人，这是最幸福的爱，也是最幸运的爱。可是这世间熙熙攘攘，又有多少落花流水，在这份痴念里苦苦挣扎。爱之愈深，痛之愈切，他们，到底何罪之有呢？”

“可……”

“时间确是良药，可惜见效太慢，又有多少情入膏肓者可以捱到药到病除昂的那一天？这潭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又有多少人能够在彻底被吞没之前找到那根救命的绳索呢？”

郭靖嗔目结舌，与蓉儿的甜蜜时光占据了他对情的所有认知，他万万不曾想到情字里还藏着如此慑人的利刃。

“靖儿，如果有一天，你和蓉儿不得不分开，天涯相隔，你会怎么办？”

郭靖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猛然间站了起来，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就算把这片天翻过来，也要把她找回来！”

“如果，有人阻拦你，如果，那些人是……”

郭靖满头大汗，一声厉喝，右掌应声劈向身旁的大树，只听咔嚓一声，碎屑横飞，两人合抱的大树化为齑粉。

在漫天扑倏的落叶中，七公慢慢喝了一口酒，眼神中却是一片哀凉：“你这一招亢龙有悔，只怕我都不得不全力以赴。”

郭靖只觉体内真气一空，瘫倒在地上，喃喃不已：‘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

“靖儿，你天性鲁直，心志坚定，故此武学上的种种难题你皆可以迎难而上。可是这世间种种之事并非人力所能穷尽，前方苦攻不破很容易走上歧途。我只希望你以后可以像你的掌力一样，有所转圜，给你自己留一点余地，给这世间留一点余地。

“这四神经，据说就是妹妹在心丧若死的状态下结合四人武功经验所创，里面种种功法皆集四人之大成，妙可绝伦，但却狠辣无比。没有那种癫狂绝望的心情，难以练成。

“这经书总纲，便是如下四句。

洪七公正襟危坐，吟诵道：

“怨痴恨绝者习之

伤情断欲者习之

毁家灭亲者习之

无生无死者习之

随着洪七公苍凉的吟诵，郭靖仿佛看到了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鲜血写就的恨字！

“总纲尚且如此狠绝，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人难以正视。就连欧阳锋那个老毒物，看过之后都惊骇无比，一定要将其毁掉。

“靖儿，你心性纯良，万中无一，可是物极易反，满池青碧往往毁于寸股污流。为师希望你无论何时，都可以想到你身处的世间对你的爱，你娘对你的爱，你师父们对你的爱，蓉儿对你的爱。即使再伤痛欲绝，你也要时刻铭记这世间的种种美好，去守护那千千万万的爱。”

郭靖扑通一下跪下了，给七公叩了三个头：“师父今日点拨之恩郭靖没齿难忘。大爱于世，小爱及人，众生皆爱，方为爱人。”

七公微笑着看着他，“咕咚咕咚”喝光了葫芦里的酒，蒲扇般的大手抹去脸上的酒水，带着郭靖离去了。

夕阳渐渐落下，苍林陷入黑暗沉寂，可是它们并不担心自己的等待，毕竟，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