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年年盼望过年好，过年之后又年年。

希望的光都聚集在前一年当中最后几天的盼望里，因为那是下一年重新开始的起点，是一切愿景的开端。

我和所有归家心切的游子一样，身背行囊，想健步如飞，又毫无办法的挤在人潮汹涌的归乡大军中，伸长脖子等待着下一辆长途车。

一路颠簸，风尘仆仆，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一切都觉得值了。

有多久没回来了，最少也有一年了吧，上一次回家是下着雪的天气，爸妈在门外等了又等，天黑的时候才抱住像个雪人的自己接自己回家的。今年提前订了票，早一天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也道一声对不起，这一等，又是一年。

家变了，全新的社区，全新的高层，全新的装修，一切看上去都是新的。父母惊喜幸福的合不拢嘴的拉着我的手说着这一年里的变化。

侄子侄女跑前跑后跟着我转，个头一个个蹭蹭的往上窜，去年回来抱着我要亲亲的小侄子，今年却像个小大人一样帮我扛行李。

心头的热意如同温泉里的水，融了整个人。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这么快！孩子们的成长原来这么肉眼可见，只是一年光景而已，小儿已成少年。

父亲同样向往年一样，除了我进家门那一刻的热情激动之后，很快就变得不再言语，满脸深沉。

母亲开始絮絮叨叨责怪父亲又沉下脸来的样子，她一边笑着对我说贴心的话，又一边厌恶的嫌弃父亲在这年末迎新的时候整天板着脸。

这样的情景逐渐让我变得感觉真实起来。原来，屋子可以变，环境可以变，可已经逐渐年迈的父亲母亲的相处模式却一成未变。

弟弟弟媳忙前忙后，里里外外全然一新自然是年轻人奋血欲战苦心经营的结果，我总想帮忙做点什么，可他们两口子总是说我身体不好，长途劳累，陪陪父母就好。

父亲吸着旱烟坐在大卧室的阳台上，闷闷的一口一口吸着，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

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母亲的责骂声，嫌弃父亲抽旱烟，不珍惜新房子，不爱护她的孙子孙女，更不在乎我的身体，知道我回来了还要抽。

我想劝母亲，算了，抽了就抽了，我没事。可没等我开口，父亲已经站起来怒吼着质问母亲，抽烟怎么了，抽烟碍着谁了，自己想抽就抽，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

我看着父亲因为吼叫而呛了一口烟咳的通红的脸，赶紧上前一边锤着背，一边劝着他，可以抽，但要少抽，对身体不好。

父亲颤巍巍的挪了两步，转过头不再搭理母亲，也不再同我讲话。

母亲有些生气的嘟囔着去了客厅，几秒钟之后客厅里传来侄子侄女和母亲的笑声。母亲似乎忘了刚才责骂父亲的那股怨气，下一代人的热闹就是她快乐的转换机。

父亲长长叹了口气，小声说着，这日子没法过，母亲实在过于唠叨，他全天都不愿意和母亲说话。

我久久看着父亲，从小我崇拜父亲，因为父亲曾经当过兵，是个手艺人，年轻时被人们叫做“万能手”。如今住进高楼，年事已高，和他同龄的人越来越少，知道他是“万能手”的人现在大概除了母亲以外，没有谁再偶尔开玩笑叫了吧。

怎么不愿意和母亲生活呢？不总是这样一年一年的过，七十岁的老人了，还想着不过日子，那过什么呢？

我劝着父亲，是啊，当我说出七十岁的时候，心里一惊，原来父母确实年事已高！

父亲的头发银白光亮，发型修的很精神。父亲看了我一眼，颤巍巍的放下手里的烟斗。我倒腾着父亲床头柜上的医药箱，原来他要吃这么多的药，这些药吃了有多久，有治高血压的，有治脑梗的，也有感冒药。

一阵心酸，父亲的身体原来已是暮年多病的状态。我小声趴在父亲耳边，偷偷告诉他，给他准备了几条香烟，而且还不错，只是非等到晚上悄悄拿出来。

父亲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意，我知道，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没有人愿意让他抽烟，尤其是母亲，说他要是不怕死就抽。他才开始抽旱烟，也知道抽旱烟味道太浓，可偏偏赌气似的每天都抽。以至于全家人都埋怨他。

我想大概我是在做坏事吧，违背了全家人的意愿，每次回来都带香烟。可我想着，抽烟不过就是一种自我意识消费的举动，至于医生的话，能少抽就少抽罢了。至少，有烟抽的时候父亲是高兴的。

母亲还是知道了我哄父亲的方式，她嘴上念叨我不应该给烟，但语气里没有厌恶。

父亲母亲一辈子都这样，越到年尾时，越发会因为小事而吵闹，一旦吵起来就没完没了。我不在家，一年到头都不在家，所以平日里这样的摩擦日日可见。

小侄子告诉我，爷爷奶奶都快变成多余的神经病了，成天吵架，家里不得安生。

侄女大一点，她瞪着侄子不允许他继续说。

我后来才知道，一家人都过得非常抑郁，原因却非常简单，就是老两口没完没了的吵。

我不能像过年回家时天天劝解，平时也没有人会劝解，如果都如同抽烟这件事儿，谁有时间天天劝，或者说谁有心情天天劝。要么自己买烟自己抽，要么没钱就别抽。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迎来的就是漫无止境的吵吵闹闹。

回来的第二个晚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吃饭，弟弟弟媳打从我回家就客气万分，没有明说父母的不是，可也没有显示出多么和睦。

弟妹怕我多想，悄悄告诉我，弟弟身体不舒服，想过了年好好检查一下。不知道父母为什知道弟弟要检查身体，就变得异常暴躁，天天吵架，她没办法劝解，想让父母单独住，结果更是吵闹的厉害，估计这两天因为我回来强压着怒气，只是不吃饭而已。

我时常不在家，却知道弟弟弟妹辛苦异常。从小我身体不好，但家里的一切都由着我，上学，工作都是如此。弟弟早早开始打工，没有高学历的他凭着自己的努力，过成今天这样的日子非常不易。

我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劝着我说别理父亲，爱吃不吃，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我知道母亲是为了让我心情好起来，才这么说。可是我的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变得更加难受，甚至有些生气。

我毫不客气的回怼母亲，过日子是要相互理解的，天天吵来吵去，就不嫌厌烦？

母亲愣了几秒，随后还是安慰我说，不理他，就行。

我无奈的看了母亲几眼，尽量平和的问母亲，一年里过得到底好不好。

母亲用她硬邦邦的手指摸着我的手，她说，都一辈子了，不都是吵着过来的吗？

可是为什么什么事都要在吵闹中解决度过？就不能好生言语吗？是的，我知道他们从来都这样，尤其是过年时节，一定是非要闹个鸡犬升天不可。年轻时候还会大打出手，吓得我和弟弟不敢哭出声，总怕父母会在过年时不要我们了。

似乎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想着要远离这个家，不要再回来，不想看见吵吵闹闹的人，不想听见互相埋怨的话，更不想承受因为吵架带来的难过痛苦。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他们会吵架，会在过年时节吵架，以为长大了就能明白了。

如今我长大了，明白了父母吵吵闹闹过日子也许是他们俩的相处模式，可他们的孙子不明白，儿媳不明白。

一个正常人，家和万事兴的道理都清楚，可父亲母亲到底还是不明白吧。

母亲的话让我觉得痛苦，母亲的解释让我除了痛苦竟是深深的自责。

母亲之所以时常埋怨父亲，是因为父亲已经很久不给家里挣钱补贴家用了，看病要钱，过日子要钱，孙子孙女上学要花钱，现在儿子身体不好了，更需要花钱，她的心一直都揪着，在看见父亲闷气抽烟时她会不由自主开始嘟囔，甚至责骂。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感觉自己疯了一样。

原来这样啊！

几十年的风雨沧桑都是为了赚钱养家，一旦到了过年时节便无工可做，无钱可赚，父亲母亲便会为此争吵。

如今习惯养成了，两人年迈没有收入了，强烈的危机感让他们担心焦虑，可无能为力的无措感让他们烦恼甚至产生怨气吵架。

吵架的日子就成了平常的日子，平常日子里的吵架开始让整个家里弥漫着某种不安，因此父亲变得不是沉默就是暴躁，母亲越发爱唠叨多事，而侄子侄女一定也有着我小时候的感觉，那种无法理解和不想忍受的痛苦。

我认认真真的听弟媳述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的不解和生气带来的语言上的啰嗦。

她说我是回来过年的，过完年就走了，家里一切我都不知道，这样小吵小闹是家常便饭，可她不喜欢，却也不会劝，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更不想因为劝解不对而吵得更厉害，所以由着他们吵，吵完了就好了。

父母那一辈是过了苦日子的，一天不停歇的赚钱养家，或者糊口过日子，没有谁在乎自己的吵闹带给身边人和孩子的感觉是什么，他们活在自己异常“自私”的小世界里，只要天天不闲着，日子才过的下去。

我走的那天，下了雪，父母因为让我多穿衣服的事又吵了起来，我很难过，也很幸福，我想回家，又想逃离。

看着他们站在风雪里比雪还要白的鬓发，眼泪默默模糊了视线，下一年或许还是如此，盼望着，下一年还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