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苏联著名音乐家,生于1906年,死于1975年,完整地经历了斯大林时代。
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似乎人人都知道,但其实绝大多数人只是了解一些概貌,并不能真正窥知人们真实而细微的生活。即使许多苏联档案开放了,它们往往也并不能展现出一个人的内心感受。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即使是知识分子,能够留下记录的也是屈指可数的。肖斯塔科维奇在他逝世的前四年开始,在那个还看不到多少希望的年代,通过口述的方式留下了这部回忆录,为自己、更为后人存留了珍贵的回忆。
正如记录者、整理人所罗门•伏尔科夫所说,“在苏联,最难得和最可贵的毕竟是‘回忆’。它已被践踏了数十年。”“当20世纪30年代‘大恐怖’开始的时候,受惊的公民销毁了私人的文字记录,随之也抹去了他们对往事的回忆。”为了自保,为了活下去,肖斯塔科维奇的口述材料被带到了美国,并且在他身后才公开出版,这不是怯懦,这显露的恰恰是一种捍卫回忆、正视历史的巨大勇气。
肖斯塔科维奇把这些回忆成为“一个目击者的见证”,他记录了从革命初期一直到赫鲁晓夫解冻时期的漫长历史,其中大多数篇幅并不是在说自己的生活,而是以“目击者”的角色记录了他所认识的人、他所经历的大事件。他谈到了许多音乐家、艺术家、作家,譬如格拉组诺夫、尤金娜、阿赫马托娃;他谈到了自己和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交往,也记录了和斯大林勇敢的谈话;他揭露了艺术家在政治权力之下的丑态,更以犀利的语言揭示了专制统治者的丑陋面目;更为可贵的是,他讲这些,并不是在泄私愤,而是以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公民的良知在拷问和反思,譬如他深刻地分析了俄罗斯人的民族心理,他愤懑地批判了俄罗斯社会的反犹主义,他在辛辣批评他人的同时也对自己进行了深刻地解剖,讲述了自己艰难的生存之道。
肖斯塔科维奇认为自己的一生是令人忧伤的,他以对李尔王的解说表达了自己的痛苦:“破灭总是突如其来的,然后就过去了,那不能形成悲剧,也引不起兴趣。但是,眼看着幻想慢慢地、逐渐地破碎——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痛苦的、令人心惊的过程。”他长期遭遇批判,却始终未曾被送进监狱,这是一个奇迹,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斯大林对肖斯塔科维奇倍加折磨和公开侮辱,但同时又奖给他最高的称号和荣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帝之手”把他玩弄了40多年,让他始终处于一种“有罪”“苟活”且无处逃遁的境遇之中。最可恨而又可怖的就是这样,不是从肉体上消灭你,而是试图从精神上摧毁你。
幸运而又令人感佩的是,肖斯塔科维奇始终没有被摧毁。他保持着高贵的独立人格,始终坚持人道的立场,尽管为了生存他并没有奋起反抗,但是他依然在强权之下显示了一个艺术家所应有的尊严。想象一下吧,无数高官、名人会因为斯大林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当场尿裤子,但肖斯塔科维奇敢当面对他说“这不公平”,难道还不够吗?
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忧伤,很难找到比我更不幸的人”。但是,当他回忆起自己的朋友和熟人时“不禁不寒而栗”,他发现“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轻松的或者幸福的。有些人的结局悲惨,有些人在极大的苦难中死去,许多人的生活很可以说比我更不幸。”这样的回忆,是不愉快的,是令人悲痛的,肖斯塔科维奇几次都想放弃了,但最终还是继续了下来。他要为保存回忆而言说,不然将来的官方记录可能完全会是另外的样子;他要为年轻人而回忆,“也许他们不会像我这样不得不面对可怕的幻灭,也许他们对待生活会比我更有准备、更坚强。也许他们的生活会摆脱使我的生命蒙上灰色的辛酸。”
在那个仍然看不到阳光的所谓解冻时代,肖斯塔科维奇对未来的期许,也是让人如此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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