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得很突然。年后的一天早上发病，住院两三天，医生就宣布了死讯。那天大家都在病床旁边，大人在商量着后事，小朋友依然在嬉闹。床上的爷爷蜷缩在煞白的被子下面，依稀看到那一坨白色微微的颤动。那是他最后的呼吸。刚观察到的时候，我以为爷爷还没走，但是转念一想，医生都放弃了，还能做什么呢。爸爸他们似乎做好了决定，大伯娘掀开被子，往里面塞了一个什么东西，伏下身子说，“阿公，我们送你回家吧。”
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妈妈发现爷爷一条裤子口袋里有一沓钱。妈妈不解，“你说，他攒这些钱来吗呢？”，自己红了眼眶。钱不多，几张一百，五十，还有零钱，整整齐齐地以此叠在一起。爷爷留着这些钱是要买什么东西，还是要去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没有人问过。
我不了解我的爷爷。开始记事的时候，爷爷就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在城里，爷爷一个人在乡下。偶尔爷爷会来城里住几天，然后又回去了，不知道是住不惯，还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屋檐来容下他。五年级的时候，学校老师布置作业，让我们写信。那时候能给谁写呢，家人都在身边，朋友天天见面。除了爷爷。于是我就给爷爷写了一封信，无非说的就是学业如何，让他注意身体之类的，最后老师让我们把信寄出去。在信封上署名的时候，才想起我不知道爷爷叫什么名字。
而我的名字就是爷爷取的。很简单的两个字，能让人联想到美好的事物。爷爷可能上过几年学，认得一些字，没什么学问。那个年代，生活太艰难，或许家道贫落，或许志不在此吧，爷爷早早辍学，学起了木工，把儿女拉扯大了，又帮忙照顾儿孙。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奶奶就走了。待我3岁，大伯叔叔和我爸爸都离开了落后的乡村到城市去奋斗，家里老小到跟着离开了，剩下爷爷一个人。只用了几年，大家纷纷过上好日子，安家乐业。又过了许多年，年轻一辈快要成家立业了，爷爷年纪也大了，可能觉得留他一个人在乡下不好。爷爷就来到城里住下了，一直没回去，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爷爷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到大伯家，叔叔家。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想必大家觉得这样能把赡养的义务平均分担。爷爷在城里没有朋友，也不知道哪些可以逗留的好地方。平时他就坐在门口，带着帽子，低着头，想些事情。有时候打着瞌睡，会突然惊醒抬起头来。从梦中惊醒，会不会恍惚间认不出这陌生的地方？爷爷的听力不好，每次喊他吃饭，都要扯着嗓子喊，“阿公，吃饭啦！”他就颤巍着站起来，走到餐厅，坐在自己平时坐的位子，等着大家最后的张罗。饭菜都盛在一个大瓷碗里，那是妈妈买给他的碗。爷爷端起碗，一个人埋头吃饭。吃完了用手一抹嘴边的油渍，拿着空碗到厨房去洗净。妈妈看到了，总要喊一声，“碗放着吧，不要你洗。”爷爷还是颤巍巍走去厨房。妈妈在后面咕哝，“总用手擦嘴，不卫生。”吃完饭，爷爷就在客厅角落的沙发坐着。没有人让他坐到角落里。或许他只是不想碍着谁呢。电视在播着，爷爷有时候也看，但是他眼睛不好。后来白内障治好了，应该能看清了，但是电视里播的爷爷又看不懂。有时候在播抗日的电影，爷爷两眼发亮，有人换频道，爷爷就喊，“干嘛换呢，刚才的多好看啊。”八路军，地道，日本鬼子，是他熟悉的。
爷爷偶尔也出门，到街上走走，去看附近的亲戚，自己买点东西。没人过问他去哪里，买了什么东西。菜市场边上有个小亭，那里总看到很多老人坐着聊天，或者只是坐着。有一天妈妈买菜回来，说看到爷爷去了那里。妈妈就操心，“他去那里作什么。能跟人聊上吗？”反正后来没有看到爷爷再去，他还是天天坐在门口。
看到爷爷落寞的身影，我就害怕，害怕以后自己老了，像他那样，看似老有所依，却什么也没有。似乎没有了激情，没有了期待，就等着日子它走完。我不知道爷爷心里是否也害怕，是不是觉得生活乏味无聊，或许有过许多念头要干点什么，但是乏力的腿脚阻止了他的脚步？他想念乡下的日子吗？那破败残旧的老房子里，有他一辈子的回忆，一砖一瓦，花草泥土，夜猫黄狗，邻里故人，即使孤身一人，可能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孤独吧。纵然一日三餐有人照顾，有瓦遮头，孩子们却不亲近他，这根本不是什么天伦之乐。
或许有机会爷爷就会谈起他那些青葱岁月，讲那些骇人的故事，说起他的梦想依然激情澎湃，说起他的悔恨遗憾会唏嘘。一生中有过的精彩跌宕，在话语间逐渐明朗清晰，他不需要有人记得他的事，他只是要想起他的事。可是没有人问他，“在想什么呢？”，他的记忆慢慢模糊，终究成为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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