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时候,具体说应该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在日记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我讨厌那只扒在我肩膀上的手!
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位于农村的家,那个主要建筑只有两间低矮的草房,门口没有院子,一下雨就到处是泥水,坐汽车需要徒步走十几里路的家。它让我无奈而沮丧。
我尤其不喜欢我那没有文化,没有远见,整天忙忙碌碌唠唠叨叨的母亲。
我同时为我那读过中专,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在小学当校长的父亲悲哀。
1981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以失败告终。于是老老实实呆在农村,跟着母亲下地干活。那以前我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但那段并不算长的农村劳动把我变成了一个忧郁的思考者,并且,让我学会了恨。
每天清晨,母亲会把我早早地喊起来,要我下地割草(那时家里养的有马和牛,是家里主要的犁地工具)或拾粪(为农田充当肥料)。而且,她绝不会柔声细语地说话,只会歇斯底里的怒吼:养头驴子还落泡驴粪呢!养你有啥用?!记得有一次,她甚至对煤油灯下看书的我骂道:洋油是拿钱买来的,不是大水淌来的!你念那么多书管啥用!能挣钱还是当饭吃?!
终于有一次,我被她骂急了,就用凶恶的眼光回敬她,而她立刻就发出这样的诅咒:你要是真有脾气,就一头扎南沟里淹死算了!最好死得啪嗤一下!你看你能干啥?连泡大粪都不如!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对我和颜悦色地说过话,以至于只有几岁的时候,邻居大娘曾开玩笑地对我说,我是母亲从别人家讨来的,不是她亲生的。
母亲的咒骂让我开始想到离家出走,随便到某个地方流浪去。同时,她的咒骂也让我越来越羡慕那些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或在田野里成群结队的麻雀。它们虽然不被人喜爱,歌声也不够动听,但毕竟享有自由,可以飞往它们向往的地方。
高考失败前我对农村的认识并不真实。是母亲让我真切地体验到了农村的原始、平庸和永无止境的心理和肉体上的疲惫。经过痛苦的思考我突然明白了,农村是一个荒凉的世界,这里容不下精神,容不下诗歌,容不下我。它基本上是一个与文化世界完全隔绝的空间。而我,在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之后,精神上早已脱离了村庄和田野,根本不再属于这快地方,也因此,我必须拯救自己,并通过这种拯救离开农村,离开令我痛苦的家,进入由文明照亮着的另一个新天地。
于是,在农村劳动一年后,我征求了父亲的同意,重新回到课堂,准备起第二次高考。好在老天悲悯我,使我在大学录取率极低的八十年代,顺利从拥挤的高考人群中挣扎出来,成为一个令无数农村人羡慕的大学生,从而彻底地告别了农村,告别了母亲。
如开篇所说的那样,我讨厌农村,讨厌我那个家,讨厌我的母亲,但是我除了讨厌,却无法生硬地拒绝它。我有时甚至想,也许,就是因为这种讨厌,我才有了奋斗的动力,进而成为今天的自己。反过来,如果农村是理想的,家庭是温暖的,母亲是慈祥的,我或许直到今天也不会思考人生和人性这样的大问题。从这一层意义上说,今天的我应该感谢母亲当年的诅咒,而不是不能原谅的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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