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同一个空间里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都产生交叠,会是怎样的?有一种电影技术叫蒙太奇,我不清楚能重叠多少层,应该是不多层吧。第四章,赫拉巴尔展示的蒙太奇比较独特:不但有同一个空间不同时间的重叠,有时确然是同一个空间在同时并行的事情,给人一种平行世界产生交汇的感觉。
庄园大厅里的彩色壁画,展示的是一个神话世界,却是以人间为范本的。在壁画中演绎着青春、欢乐、力量、爱恋、沉醉、自由无羁、无所不能……而在壁画外面,养老员的衰弱、病痛、不良于行、思想干涸、无能为力,人间的事与神界的事同时进行着,互不干扰,除了注视者的目光能来回逡巡于两个世界。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裸体的健美身材。古希腊的审美。也许古希腊艺术家们深感青春短暂年华易老,试图用雕塑与绘画去挽留必逝的美好呢。也许美好之为美好,只在于它的必然流逝呢。艺术家们都是试图捕捉永恒的家伙,知其不可而为之,从这些雕塑和壁画来看,至少他们达到了一部分目的:他们创作的世界,相对于人间,是永恒的,是脱离了时间的股掌的。
养老院的老妇人们终日在织毛衣或弄钩针。她们头上的壁画里,几百个小天使和裸体小宝贝撒下各种鲜花,似要落在老奶奶们的头上。
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幅画,印在饼干盒上的:“天女撒花”。在云端,一位美丽的仙女,穿得像戏剧里的花旦一样,手里提个花篮,她一甩水袖,各色鲜花就像下雨一样向人间飘落。我喜欢这幅画甚于另一幅“嫦娥奔月”。那些花儿闪亮动人,是从天界发出的对人间的祝福。就像眼下这书,小天使们向行将就木的老奶奶们撒花,也是一种祝福。
养老院的前厅,挂着一条横幅:我们的女住户生产什么?
我觉得如果翻译为“我们的女公民生产什么?”似乎更好。联系到前苏联对捷克的影响,“公民”这个字眼似乎有特别的涵义。在前苏联的语境里,公民意味着对国家的无限责任,大多数公民被定义为光荣的劳动者。所以,女公民们生产什么?除了物质产品,当然她们还生产婴儿,未来的劳动力。
作者温和地评论道:“这儿,在小桌子上,陈列的手工展品不是说明我们的女住户们生产了什么,而是说明她们永远无法放弃的是什么。这里展示了被压抑的需要,关心别人,为别人而活着,这是需要,没有了它,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生活,因而这些住在昔日史博尔克伯爵府的领养老金的妇女也一样,依靠着她们终生依靠的双手。”
哦,想起来了,这不是叫“女公民”,也不是“女住户”,而是叫“劳动妇女”。
作者还单独刻画了一个独自凝视墙灰的老人,穿得像个艺术家似的,但他似乎除了墙灰,什么也不想看了:“既不想看见人,也不想看见树,不想看天,也不想看希腊雕塑和壁画,他要看的唯有他看着的东西——墙灰,一小块空白,什么也没有。”
一个艺术家什么也不想看,难道不是指艺术生命的结束吗!这个片段让我读来身上起鸡皮疙瘩。
维吉尼亚•伍尔芙盯着墙灰看半天,还能写出一篇意识流小说呢。试想一下,如果她只是看着墙灰,脑里空白,恐怕就是和这位老人一样了,创造力消失,一去不回。
作者还提到一个细节:老人为什么不愿意以后背示人,而一定要面对面站着,因为从后面,能看出一个人的健康状况!不得不说,作者对养老院里老人的心态太了解了。
庄园里的树木也是,向阳的一面都光滑漂亮,这是庄园迎宾的一面,“人也都修饰起来随时准备迎宾”。这是生活的“阳”的一面。
“阴”的一面,就好比那个幽暗的小教堂,现在用来堆放取暖用的煤。还有花房,现在用来停灵和守灵。
走进养老院,参观一遍,连“阴”的一面也不放过,大概就知道自己日后会去哪儿了。
我喜欢看作者把小细节重复播放,像有线广播里的音乐一样。前面出现的细节后面看似不经意又出现,其实都是有匠心的经营。这些细节互相呼应,让文字的网罗更为牢固结实,把人物安全地置放在那儿。
不独是同一章里有这样的编织与经营,我发现章节与章节之间也是有呼应的。我试图想象作者写完全文又回头加工的过程。他编织自己的文字多用心啊,每一丝一缕都那么小心翼翼的。
这才是用心对待文字的态度。我喜欢。
这回标题里添加了“魔力”两个字,是因为之前书友反馈说,书评也是可以有魔力的,读了书评让人想去读那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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