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之前老是听朋友说太宰治长太宰治短的,却一直拖延着没读过他的作品,这次在图书馆碰上了,终于开卷,甚是侥幸,果然险些错过这些奇特篇章。一个创作了这些奇特篇章的人,却只拥有一个前半生,也算是个奇特的角色了。真是无法想象这个只有前半生的男人,老去会是什么样子。
太宰治(1909-1948)被称作日本无赖派文学大师,这个称号是什么鬼,读完他的作品集还是不甚明了,姑且放在一边,直接说他的文本吧。
假如人生是连续剧,太宰治一定是个坏编剧,因为编来编去都是差不多的内容,总是想法让读者郁闷,也并非为了让自己高兴,而且懒得把情节理顺,并不为了体恤读者而做些让人舒服的“装饰”。
总之,要全世界一起郁闷或狂欢,最好。确实有点鲁迅先生青年时代的气质呢,就是不和“世间”笑脸相迎,“睬你都傻”。他的眼中,周遭尽是一个悲观的世界,虽则悲剧里面总是有喜剧成分(厄普代克在自己的故事里也这么说过)。
其实,心理学家也认为,悲观者眼内的世界,比较接近真实。为什么人们不愿意正视?大概因为都想活得长久……而不是活得年轻。
让温良敦让的成年人们看不过眼,专惹假装好脾气的人讨厌,反倒有了胜利的快感。永远的青年。
很多人,“用美好的情感来创作蹩脚的文学”(《道化之花》),对真正的美好却无法体会也无从描述。认真的人就会不停地认真下去,终有所获,那时刻的心情是愉悦的,虽则生命仍是快速消逝的光。
生命是快速消逝的光。在他笔下,连平凡的日常活动都显得沉重起来,即使是“灵巧如蛇,驯良像鸽子”的人,也终将被这个苦难的世间给消磨掉。“这世界好像结了一层不合时宜的霜。”(《斜阳》)
慢慢的,读下去,会发觉他在有限的内容里发掘的无穷。这确实是只有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做的事。稳稳当当的世间,传统如同铁桶般密实的国度,竟然能产生一个太宰治这样的作家,也实属怪事。
或者也并不奇怪,战争年代,常规藩篱被打破,容易冒出些不世出的人物。C S Luis在空袭警报之下写《魔鬼家书》的时候,大概也是对人性满怀信心的。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另一个岛国,有个青年作家也专门给魔鬼写信。由于这个青年大学学的是法语系,又曾投身到左翼思潮运动中,对战争造成的人间地狱有比较深的观照,他给魔鬼写的信,必然不会傻傻的夸赞人性的美,反倒是嘲笑魔性的无能。
如果有谁能够一边和魔鬼把酒言欢,一边写出被“所谓的正人君子深恶痛绝的文章”(鲁迅语)来换酒钱,那么太宰治就是一个。在他身后,多少青年以及有青年精神的无年龄人都对这些文字甚为欣赏,也算是把一种财富留给了人间吧。
以下且用其代表作《人间失格》,来尝试解读他给魔鬼写的信。
短中篇小说集<前言>:
主人公小叶的三张照片:幼年、青年、中年。作者说“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我从未见过长相如此诡异的男子”。
总之,是个诡异的人,只展示了前半生。
“相由心生”,不仅指对成熟了的人是如此,其实从小已经如此。不能掌控自己内在的各个阶段,都会流露在外在面目上。这几乎可以说是与年龄无关的。
作者好像郑重其事地要我们有意识地去观察每一个人自己的面目呢。因为自己看不到自己,只有镜子里或是照片里去观察才有可能。
拥有一双观照内在的眼睛,不知幸欤不幸?后面的种种,便是喜剧般的悲剧,一一演完,曲终散场。
在我这个读者看来,既有悲剧意识又有喜剧意识的,才是好作家。因此这个开场是不错的。
<第一手札>
“回首前尘,尽是可耻的过往。”用一句简洁的断语开头,似乎是太宰治喜欢的方式。
这一章写小叶的童年。乡下的贵族之家,日常有点搞笑的味道,人们却总是一本正经。孩子倒是学会了用搞笑作为伪装来对付令自己不安的一切。察言观色,小心应对大人的期望。对周边的人能够如鱼得水地活在谎言里表示敬畏和佩服。活在这样的人群中,孩子只觉得无边的孤独。
很普遍吗?或者对孩童的成长,这个阶段是很正常的。很快就能适应,适应迎合大人的期望的生活。虽然心里不一定感到舒服。
是个别扭的小孩啊。
谁没有过那样的时候?只是忘性足够大,不必记起。念念不忘的,反而不正常了。
小叶小时候,就惧怕人类。似乎人群中有些他怎么也适应不了的东西。他会最终长大,成为人群中的一个吗?也许这样就安全了。
有种社会教条会告诉你,跟别人一样,才安全。这种情况下要是“想不通”,就会面对无法社会化的后果。无法社会化,就可以被视为疯子。以前的社会就是这样。(现在可能好一点了,缘于法律修补了这个漏洞:“强制治疗”是要有依据的。然而法律管不了家庭,家人组合起来,也是个小小社会,可以集中力量加害一个无法社会化的人,把TA送去疯人院,很容易,也不受怀疑。)
一些属于人的根性的东西,在童年里刚冒个芽就被掐掉了。这样,会很安全。可是主人公小叶从来没觉得安全。
周围的人为什么不会害怕?不会不安?不会思前想后?不会问心有愧?
也许他们也会的,只是掩饰得很好。“耻”这个东西,会掩饰就差不多了,掩饰成了习惯之后,也就“无耻”了。
据说太宰治擅长手札形式的写作,这样以第一人称深入人物内心,本来比较省力,但如果没把握分寸,也会弄巧反拙。好在这一章手札里,作者成功地用孩童的角色唤起了读者的同情,几乎不会有人诘问,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是不是成年人住进了孩子的心里,反而觉得,孩子眼中所见心中所思都是应该的,是本来面目。
很高明啊:先让读者站到自己一边。
又,“回首前尘”那句话,可能是全文写完了才在前面加上去的。用来充当开场白,就像人在渡过漫长的一生后开始写总结。
<第二手札>
离开家乡去读中学的小叶,接触到了西洋绘画,尤其是梵高的画之后,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绘画作品。不过他没有进美术学校,只是结交了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叫堀木正雄。后者为他打开了通往烟、酒、妓女、当铺以及左翼思想的大门。时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的“军部”正开始迅速膨胀,占据国家权力。风雨欲来。
从发现自我,到发现世界,这个转折来得太快。一个人的自我还没建立起来,就被潮流裹挟着进入了社会,似乎是件危险的事。
本来也可以不必如此。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少思考一点,应该就少很多烦恼。可是他不。因为并不需要胼手胝足地谋生,他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就容易把自己整得很苦恼。从孩提时代起,就觉得自己和弱势的女性群体是一伙儿的,青春期之后这方面感觉就更强烈了。一个男子对女性群体的同情,其实源于对集体(学校、军队、政府)的拒斥,却很容易产生一种特别的魅力,并不针对任何一个具体的女性,却又对每一个女性都起作用——但也可能是作者的一厢情愿而已。在作者的人设里,必然是把小叶遇到的女性限定在作者的选择范围之内。被集体改造得不再女性的,似乎没有入他法眼。
于是一件特别的事件,结束了主人公的无忧岁月:与酒吧女相约自杀,结果她死了,“我”未死,负上“协助自杀”的罪名,被审问,然后被开释。这是作者亲身经历的事件,之前在其他的作品中也出现过。自己亲身经历的素材,自然揉合进人物的故事里,天衣无缝。整个事件的描摹,像高倍显微镜似的,把人的内心变化烛照洞明——悲剧里的喜剧。
小叶这段放诞岁月,对照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那样的悠游岁月,故事背景则是二战前夕的日本东京,简直是黑色童话嘛。
这一章里面作者对两位前辈有所致敬:夏目漱石和梵高。似乎在为故事铺陈底色,并且让自己的笔触变得有所加持。这样的致敬,比直接引用和评述要有用得多,因为与作品是浑然一体的。
一笔一划皆用心<第三手札之一>
在这一章,小叶成为漫画家,勉强可以糊口,与堀木继续交往,被年长的情人照顾,最后则和香烟店的女儿结了婚。
正是借与堀木的对话,作者袒露了自己对世人的看法:
什么是世人?人类的复数吗?哪里有所谓世人的实体存在?不过,过去我一直当它是强悍、严厉、可怕的东西,如今听堀木这么说,我差点脱口说出“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P057)
貌似在这个阶段,小叶开始试探“世人”的边界。这与后面的故事发展有莫大关系。
小叶现在是一个偶尔在成人漫画中掺入《鲁拜集》诗句的落魄漫画家。这个阶层的人,接触社会底层的人群居多,有点“边缘人”的意思。
到处都感受得到至高无上的力量,
所有国家,一切民族,
都能发现相同的人性。
莫非唯独我是异类?(P065)
既然离群,怎么不是异类?
虽然这个章节穿插诗句有点生硬,大概作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拜托波斯诗人帮自己吐露心声。
搞笑的是,作者还给小叶安排了一场婚姻,嫌这独自的悲喜剧不够热闹,要添加一个角色。
据说日本传统要求,正常的社会上的男人,必须结婚,就算是“基佬协会会长”,也一定得有家室打个掩护。这个故事里的婚姻,不如看作是小叶回归群体的一个尝试,有了婚姻做掩护,也许不会被世人发现自己的魔性吧。
这时候出现的成为小叶的妻子的女人,完全是个剪裁好的角色,没有人味。(这个妻子角色曾经在《维庸之妻》里担纲表演,则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第三手札之二>
又是通过与堀木的对话来传达消息。罪的对立面是神,是救赎。意识不到原罪的人最容易快乐。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场。
这些三十年代东京青年的精神生活是怎么回事啊,为了喜欢“非法”的快感而亲近马克思主义,为了罪与罚,借用俄罗斯人的眼去批判整个社会。说不上深刻,但剥夺了某种快乐是真的。
社会不能被解剖,一解剖就血淋淋的。人的内心也一样。
然后小叶目睹妻子的外遇。自己为妻子模拟了一千种辩解。只想用酒来麻醉自己好忘掉这件事。
忘不掉。
(写这类情伤,作者相当在行。在落雪的夜里,走在东京街头,唱着“这里离故乡几百里”,吐血,地上血滩的大特写——莫非作者学过电影?短短几行字就是好几个好镜头。)
妻子准备了一堆安眠药,被他发现,自己全吞吃了。
没死成。反而通过一个契机,染上吗啡依赖症。通过酒和吗啡,他想逃离“地狱般的人类世界”。
后来,朋友、妻子、家人,联合起来把他骗进了疯人院。
“我问神,不抵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P086)
他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世人眼中的)罪人、疯人、废人。
“失去当人的资格。” (P086)
渐渐的,全用上短句子了,仿佛每走一步都下足了决心,可是天知道,主人公每走一步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属于这个“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完了。
<后记>
十年后。不相干的一个“我”,从小叶的旧相识那儿看到了前面的那些札记以及照片。
读者(或是观众)被强行拉出了戏。这另一个“我”是个稳稳当当的社会人,有家室,有朋友,似乎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然后发现,“前言”里展示三张小叶的照片的,是这个“我”。
这十年前后,东京被空袭,市民被疏散,物是人非,故事主人公有可能已经死去。
用这另一个“我”的目光去看一个只有前半生的人,用社会人去看异类,用普通人看病人的眼光。作者是想把戏剧都归于戏剧呢,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给魔鬼写的信,也能被打扫掉吗?
这是太宰治生命最后一年创作的作品,有自传性质,另一篇《Goodbye》未写完。
“失去当人的资格”是他给自己的墓志铭?还是给自己同时代的同类人?
关于他的八卦,一直都在世间流传。其实,要了解身边一个人已经是这么困难,为什么我们会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一个作家呢?与其这样,不如多多了解一下这个作家的作品,TA写下的每一行字,都是面向世间的告白。
作家就是用自己的作品与世界对峙的人。(看,我把太宰治模仿得多好……)
太宰治的文笔,让我想到手工雕版的浮世绘,一笔一划都十分用心,雕工师此刻仿佛除了这一笔一划再无可恋,笔下功夫,永无止境。求完美的过程中,败笔也许不可避免,但瑕不掩瑜。后来者欣赏这些笔划,也尽够了。这就是作家能够传世的财富,金不换。
看看人群中你自己的脸几句题外话:
去年夏天,我和几位书友讨论伊格尔顿的《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其中一位前辈说,我们不必把马克思的学说神圣化,但是马克思本人在自己身在其中的时代,有一种社会关怀的深切情怀,相对厕身于象牙塔中蝇营狗苟的学者们,这是显得难能可贵的。眼前所读的太宰治的作品,隐隐有着对这种情怀的致敬,虽则现实中作家已经向当局以“自首悔过”的方式把自己洗涮出来,亦有可能是现实的生存权宜之计。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敢与共产主义者为伍的青年,无论出身如何,可说是真正懂得理想主义的牺牲的要义,他们比后来那些拿愚昧当武器的政治家相比,实在干净得多了,也高尚得多了。
“……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这是《人间失格》最后一句台词,由当年的小酒馆老板娘说出来的,可以理解为作者对十年前的自己那段清醒着的青年时代的赞美与怀念。当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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