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每到夜傍,似乎风都变得格外轻柔,不忍惊扰夜的宁静。月光银线轻拢着整个暮黎,一片安然祥和的模样。茫茫夜色中一声巨响来得毫无征兆,顿时只见火光冲天,整个部族瞬间都沸腾起来。
古月幺自梦中惊醒过来,披衣而起,推门便看到了一个倾长的身影早已守在了她的屋前。她神色一柔,刚欲开口,南漠便一把将她推进了屋里,郑重其事道:“似乎大事不妙,你呆在屋里千万不要出来,我先去查探一番。”
等南漠赶到时也不禁因眼前的景象为之骇然——无数的妖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整个暮黎团团包围,他们双目猩红,见人便杀。
暮黎一族虽是妖怪与生俱来的克星,可无奈这次来袭的数量已经完全超脱了他们的掌控。
身为祭祀的古月苓见此惨状,终于贝齿一咬,不顾伤势,准备强行发动驭妖大阵。
可阵法耗时过多,尚未完成之际便被两只狼妖偷袭打断,一时间血气倒流古月苓不禁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狼妖用舌头舔舐着利爪,目露凶光:“你们暮黎一族欠下的血债也是时候偿还了!拿命来吧!”
说着狼爪袭来,眼看着就要刺中目标,却在距离古月苓咫尺之远时被一声滔天怒吼给震飞了出去。一头白虎猛地从她身后跃出,无比凶悍得将两只狼妖撕咬得鲜血淋漓、惨叫连连。
不多时从妖族的队伍里也走出了一头猛虎,他在半空化作了一个男子的模样,失声惊呼道:“大哥!你还活着!”
白虎闻声一怔,抬首望去也化作了人形:“三弟。”
“大哥,我们来救你了!”
白穹看了他一眼,却缓缓摇了摇头:“三弟,你误会了。”说着他回首看了古月苓一眼,一张粗狂漠然的脸上此时竟然满是柔情,“跟在苓儿身边,我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所有的妖族均是满脸不可置信,他们从未听过堂堂一族首领,竟然会心甘情愿被人族奴隶一说。就连古月苓也诧异地抬头,一时间神色复杂。
南漠也有些动容,心下更是担心古月幺的安危,于是不敢多留,连忙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可等他赶到时,院落的大门口赫然一滩鲜红醒目的血渍,南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疯了一般撞进去。只见林忆潇立在古月幺屋前,一手扶着一只血流不止的手臂。而院子里正躺着两只狐妖的尸体。
南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疾步上前问道:“幺儿了?”
林忆潇眉目一垂,竟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将身子往一旁挪了挪,让出一条路来。
南漠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榻之上小脸毫无血色的古月幺。
“有狐妖偷偷潜入了这座院子,小幺姑娘身子孱弱根本不是对手,都怪我晚来了一步才……”林忆潇一脸懊悔地道。
南漠一时怔在了原地,良久,猛地一拳打在了墙上,一时间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曲终人不见(下)六:
那一夜,虽然妖族来袭猝不及防,但暮黎一族亦是底蕴深厚,来势汹汹的妖族竟也没讨到半点好处,最后仓皇而逃。
古月苓曾连夜来探望过古月幺,却也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南漠却始终不信,终日都守在古月幺的床前,滴水不进。如同往昔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守护着他心爱的姑娘。
林忆潇也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心中同样悲痛不已。他看着一脸悲戚的南漠犹豫了半响还是开了口道:“有句话不知但讲不当讲……在下儿时曾听我父……亲讲过一个传闻。说是在一座极瞳山上孕育着一株洛泠草,其果实珍珠大小,能起死回生,解天下百毒……”
南漠暗淡无光的金瞳骤然一亮:“我知道极瞳山在哪里!”
说着便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便走,林忆潇连忙上前拽住他道:“传闻山上有凶兽看守,人、妖皆是靠近不得!”
他话尚未说完,南漠的身影早已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而他回来时已是三日之后,他跪倒在了她的小院前,几近昏死过去,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等他连滚带爬到了古月幺的床榻前把洛泠珠交到林忆潇手里时,林忆潇却转过身去,走至窗前,双目死死地盯着东方,而后缓缓摇了摇头,终于坦言道:“其实……洛泠珠也救不了她。”
“你说什么!”南漠目眦欲裂,若不是伤势太过严重,早便冲上前去一把掐住了林忆潇的脖颈。
他终于回过身,眼里有那么一闪而逝的愧疚:“其实我骗了你,真是……抱歉。”
传承久远的暮黎一族其实创建之初便是皇族的附庸,世世代代效命于皇族。只是后来皇族之人贪念愈来愈大,已经渐渐不能满足统御人族,开始四方征战。暮黎的先祖不忍助纣为虐,这才带着整个部族隐姓埋名起来。临死之际曾立下了一条规矩:若是有皇族之人手持洛泠珠到此,整个暮黎便得听其号令,不得违抗。
而林忆潇目光所望的东方,那分明是皇城的方向。
只见他收敛了神色,尽显皇族贵气,他一字一顿道:“我便是当朝三皇子。”
是的,只是皇子,而非太子。
所以,他才无比迫切的需要暮黎一族的相助,助他登上那个最高的顶峰,那个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皇位!
可这世上又能有哪个妖族能从上古凶兽嘴里夺取洛泠珠了?
他想了很久,直到遇见了南漠。
七:
月光映在古月苓苍白的脸上一时格外凄然,她看着南漠缓缓开口,讲述着唯有祭司和族长方才知道的秘密。
“暮黎一族天生便是不凡的存在,是妖族与生俱来的天敌。分明只是凡人之身却手段高明能奴役妖族,连天道也难容,所以每一代直系后人注定早幺,无论如何也活不过成年。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好几百年,终于,有一位先祖找到了破解之法,那就是让后代与灵狼一族立下本命血契——这血契和寻常的契约不同,那是一种妖怪能代替主人一死的血契……”
因为白穹的缘故,她早已对妖族心生怜悯,不忍将事实告之。可当初族长为了抓住一头幼年的灵狼早已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为的便是唯一的女儿能够摆脱魔咒,安然长大,度过一生。她同样也不忍拂逆死者的意志。
“你该知道的,再过三日,便是她及笄的日子了……”她到底还是说了出口。
他的存在,从一开始便是用来牺牲的。
南漠没有说话,从头到尾。他只是独自回到了古月幺的屋子里,静静看着她苍白却依然美丽的小脸,他握着她的手分明有满腔的话想要告诉她,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
还记得,那一年,女孩在他的怀里一脸认真,她说:“那等幺儿长大后,小漠就给当幺儿的夫婿吧。”
那一年,他亦是当了真。
只不过如今看来这倒像是一个让人欲罢不能,沉溺其中的美梦了。
他掀开被子,和衣躺在了她的身边,侧身看着少女安然沉睡的模样终是宠溺地笑了笑。
窗外的天缓缓放亮,第三日的破晓也即将来临,他叹了口气,竟不知三日的时间何时过得这样快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南漠不敢再看幺儿,哪怕多看那么一眼,他就会愈发觉得自己根本舍不得离开这个姑娘,舍不得就这样死去。
他早已放下了当初所有的骄傲和执着,他早已不在乎什么妖族,什么奴隶!他放下了自己全部,只是为了守护他心爱的姑娘而已!
可事到如今,终究是什么都不可能了……
他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项,一时间,泪如雨下。
他会代替他的姑娘死去,无怨无悔,但他们还未携手便要面临永别,他的不甘和遗憾谁又能懂?
他犹豫着,终于将头缓缓靠了过去,凑到她的耳畔,说了这辈子唯一的情话。
只不过,注定无人知晓。
八:
黎明的破晓终于缓缓降临,在晨光中,在万众期待中,古月幺终于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林忆潇眼角都笑出了泪来,他疾步上前,一脸关切地问道:“幺儿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古月幺并未答话,只是有些茫然地扫过四周,蹙了蹙眉,反问道:“他了?”
古月苓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地将头别了过去。
林忆潇一愣,而后挤出一个笑脸,声音有些干涩道:“契约已解,他得了自由便离去了。”
“不可能!”古月幺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下意识地开口却无比坚定,“他不会走的。”
林忆潇看着她,耐着性子哄道:“小幺乖,他被契约束缚了十多年,也该还他自由了,不是么?”
少女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终于不再开口。她就那样静静地靠在床前,像失了灵魂一般,双目空洞、沉默不语。
林忆潇摇着头都准备离开时她才开口问道,视线却始终不曾落在他的身上,她从始至终不曾多看他一眼。
“他走了……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么?”
林忆潇心中不由得一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今生今世,永不离弃!”
少女一惊,抬首正对上了一双似水柔情的眸子,只不过那是一双漆黑的瞳子,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金色眼瞳。
她还是离开了。
在一个落日余晖满洒的黄昏。
她曾笑着回头对他说,自己久病缠身,还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岂不可惜。
他望着她渐渐远去早已模糊了的背影,忽然有些惆怅,他知道的,她只是忘不了他。
男子青色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颤抖,他终于还是不忍告诉她,这场追寻早已注定没有结果。
她走过了大漠长河,越过了戈壁险滩,她一路行侠仗义、声名鹊起。她总是不肯停歇,寻寻觅觅。
忽然茶铺前一个身影快马而过,她双眸一亮,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策马追上前去。
“是他么!”心中有一个声音分明在疯狂地呐喊。
皇城里,林忆潇一身明艳龙袍加身听着暗卫事无巨细地禀明一个女子的行踪。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三年已过,自己仍是忘不了当年惊鸿一瞥的女子,分明后宫佳丽三千,一个比一个美艳动人。
他有一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当年为了谋得皇位他与古月幺的相遇不过一场精心算计;当年为了借口拿到洛泠珠,他分明是故意将那两只狐妖引到古月幺的住所。
他为了登上这个皇位牺牲良多,其中,大概就包括了自己这一生的挚爱吧。
有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寂寥之夜,他思绪难安,难以入睡,一坐便至天明。
他时常回想,如果当初他选择的不是皇位,那么她对他是不是会多少有些不同了?
只是时间一久,就连他自己也有些忘了,到底是否有悔,究竟是否遗憾。
曲终人不见(下)尾声:
后世说书人的嘴里,时常唏嘘,身为一代圣君的林忆潇竟一生都不曾立后,闲暇之余总爱着一袭青袍立在窗前,思绪恍惚也不知在牵挂着哪个远方的不归人。
而她耗尽了光阴韶华,终其一生都在苦苦追寻一个虚幻的身影,一个永远无法重逢的人。
明知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却总有痴人为之癫狂。
这世上,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一旦失去,整个世界便都光彩不复只余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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