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比不上身临其境，谁也不懂对方真正的痛苦。
是记忆还是情感更靠谱？以前的记忆，也是由情感经历组成的，无论这种情感是平淡无常，还是苦乐连缀。人似乎总是对苦痛，以及自己的苦痛更加关注，所以回想起来，总是自己的悲伤更加突出，别人的快乐和美好更加刻骨。羡慕和嫉妒是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当然，也包括美好。
平淡的、重复的，似乎总是最先被抛弃的那一个。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当平淡和重复是你生活中的极少数的时候，那它就是你日后会怀念的珍藏。
所以，骆遗总记得对方伸过来的手，总记得那种灵魂的熨贴，因为那样灵魂轻颤，对方愿意走来的场景，极少极少。而于卢亦歌，那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很容易就散在记忆的罅隙里。人本身似乎有一种保护机制，保护自己专注于当下，所以淡如水的雁过无痕，于现时生活有义的就时常探出头来。有义指的是过日子，无论这种过日子是正向叠加，还是反向消除，反正总会映射在当前生活。
养母想用亲身的教学告诉他，人的反射机制，就像动物的电击实验，比记忆、比情感，更加牢靠。她用这样的方式，让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因为他的出现，而身心颤抖。
苦痛造成的创伤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心理的表面可以清除，生理的反射要存活很久。是的，让亦歌进入他养母的心理世界，让她的脑海中浮起钟声，都是他养母做的。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剩下她的孩子在人世间，如游魂一般，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她总觉得孤独的人会过得不好，因为像浮萍，随时会无声无息地腐烂枯萎。
这种想法无可厚非，随处都是例子。父母因为有孩子牵挂，变得更加坚韧和耐受，早起会有早餐，房间永远整洁，耐心都比面对他们自己的事情提高了好几倍，当孩子远行，当他们自己独身的时候，吃食都可以随意凑合；人因为有另外的人陪伴，无论这个人是亲人、友人，还是伴侣，都会比自己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讲究，会怀揣感动、关心，当有外界牵动情绪的时候，人的敏光度会保持在较高水平，看得见阳光，也看得见自己的影子。
骆遗最初对这种想法是嗤之以鼻的，在他心里，他已经拥有养母完完整整的温暖，这种温暖，无论他的养母是否能一直陪着他，都足够厚重他一生。特殊的遭遇，让他练就了习惯孤独的本领，他坚韧的人格已经足够照顾好自己。
那时他以为，不被人们看见，已经是对他最大的考验了，最后却证明，这个世界根本容不下他。他的存在，每个外界分子都在排斥。他本来的心境，已经不在意那些外界，但是真的很疼，痛入骨髓的疼痛，世界万物都与自己相斥。他躺在地上筋疲力竭，喘不上气，感觉下一秒就要死亡，眼前甚至出现了紫白斑驳的幻觉。在这种幻觉里，他看见了养母的脸，她对着他哭，“我可怜的孩子。”哭得他心里也开始抽痛了，那时他就开始恨这世界，为什么这样对他，他只是想简简单单地活下去，为何都这么艰难？他的养母已经走了，他花了好长的时间说服自己，要遵照养母的遗嘱，好好照顾自己。他听从养母的嘱咐，远离人群，不引起人们对他存在的警觉，因为他的养母不希望他在实验室里被当做怪物度过一生。
他都好好照做了。
可是不幸没有因为他的安静而远离他。他无数次想跟这世界同归于尽，是的，同归于尽！他想，命运对他如此不仁义，他的不幸很大程度都来自于人为，为什么他要安安静静地痛苦挣扎，在那些人惊恐的眼神里逃离，而不是返回来冲他们大声吼叫！那些养母带他到处躲藏的片段，像电影般一帧一帧地在他脑海里闪现，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养母如此操劳，她也不会早逝.....是的，在四十五岁的年龄，在这个时代算是早逝。人们都从科技中延长了寿命，他的养母却因为科研中诞生的他，而吃尽苦头。
对这世界的记恨淹没了他，但很快，自责也探出头来。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难道我生来就是折磨别人，生来就是怪胎和祸害？”
“如果都不能肯定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个人就已经没有自身价值了。”他养母的声音又在他脑海里响起。骆遗手臂盖住双眼，“可是我已经不知道我活着做什么，我活着做什么......”
黑暗中他突然想起那个小姑娘清澈和笑盈盈的双眼，她伸出手，“你是不是会变魔术？”黑暗中渗出了一点光亮，慢慢地这光亮开始扩大，他想起了很多珍藏在脑海里的片段，经常送吃食的邻居，即使害怕也总是来家里陪他养母唠嗑的妇人，虽然驱逐他们却在养母的请求下从来没有叫过城市警察的陌生人......
虽然不多，慢慢想也能用手指头扳算出来，但他就是记得很清楚......他恨自己记忆良好，以至于明明对这世界充满恨意和绝望，却又怯怯地怀着眷念。
他很多次都躺在地上狂笑，笑得胸腔震动，带着一阵阵窒息的疼，有时候他甚至恨他养母把他养得这么好，养得爱憎分明，连疯狂都疯不起来。他疼得周围都是黑暗的时候，什么都想毁灭掉，但清醒的时候，就再没有那种冲动。
“歇斯底里的人才是失败者。”养母总是对他说，“如果你让自己陷入癫狂，拖着世界一起陪你癫狂，那你才是真的向命运低下了头，放弃了你自己。”他很明白这个道理，即使他是安安静静、平平和和地度过这一生，都是对这种不公平命运的一种极大嘲讽。
他有很强的自尊心，这种自尊心不在对命运的简单反抗，那种可以看得见的丢石子，都是暂时的亮爪子，像要糖吃的孩子，抹去不了本质，是给人提供笑柄的。人们最喜欢根据常规下定义——“他是怪物，是异类。”那他就真的要做怪物和异类，用怪物和异类的行为方式，来证明人们的定义错了？
别搞笑了，人们才不会在意你的初衷是什么，他们只给你的行为和结果划分类，好人进天堂，坏人下地狱。怀着这种自尊心，他从来没有去报复别人，他知道，如果他不从根本上把这种常规的定义修改掉，他做的所有反抗就只是异类的挣扎，给人们的定义提供佐证的。那才是让他抓狂的事情。
但持续的痛苦，让他的信仰快要崩塌了。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想起以前，想起那些他为了所谓的信仰和自尊心，所做的所有努力——不与怀有恶意的人们纠缠，一心只想找出他自己的本源。那时他怀着一种坚信，找到自己的本源，找到他存在的原因，证明他不是特例，证明条件合适，他也能拥有众多的兄弟姐妹，就能表明自己不是异类，不需要躲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人前，告诉那些带有色眼镜的人——他们错了。
他是怀着嘲笑的心情来看那些日子的——当他自己的生存都是艰难的时候，他连实现信仰的港湾都没有。但即使他怀着最恶劣的心情去看从前，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他怀着愚蠢的信仰的时候，那时的他自己仿佛在发光。他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在实验室里进进出出，神情专注，每天、以后都怀着期待，都有着坚定的目标——都过得充实。
他摸了摸眼角，是湿润的。“对不起，母亲。”他声音哽咽着。他有一种预感——他生命的活力已经在消逝，从心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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