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名叫根儿,大名叫霍顺根。
傻子根儿其实并不是很傻,只是有点欠,脑子不太灵光。
傻子根儿与我同一年入学,按理说,他应该是我的同学。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入学时的情形。
我们的学校是村小,不是完小,只有一到三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老师,语数体音美全包。教一年级的老师是我的一个本家伯伯,入学时,他总是要问一些简单的问题,不知是在测试我们的智商,还是觉得好玩。
当时,他问我什么问题,我已经不知道了,但是他问傻子根儿的问题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彼时,他端坐在那里,用棍子指着堂屋问傻子根儿,“这是哪屋啊?”
傻子根儿看了看,不明所以,从嘴里嘟囔了一句:“这是那屋!”
我的本家伯伯老师,脸上显出一种既无奈又颇为尴尬的表情,我估计他是强忍着笑容的,因为同来的几个学生的家长都忍不住笑了。
老师还是不死心,又指着东厢房问傻子根儿,“这是哪屋啊?”众人一看,都知道这是东屋,但他们不知道根儿怎么说,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根儿懵懵懂懂,若有所思,终于还是从嘴里嘣出了一句:“这是那屋。”
话音未落,众人皆大笑了起来,纷纷摇头。
我的那个本家伯伯,一年级的老师像是不死心一样,又指着西厢房问道:“这是哪屋啊?”
傻子根儿的答案出奇的一致,“这是那屋。”
没有一个人能再忍得住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包括我那个本家伯伯老师。根儿的父亲,脸上甚是尴尬,一把把根儿拉过来,对他一顿拳打脚踢,指着东厢房对根儿问道:“好好说,这是哪屋?”
根儿依然回答道:“这是那屋。”
根儿的父亲也没了办法。
本家伯伯老师笑完了,对根儿父亲说道:“你这孩子不行啊!可能有点傻,上不了学。”
根儿父亲连忙躬身,又是让烟又是递火,十分卑微地对老师说道:“俺知道,俺知道,他不是块读书的料儿,但是,恁不让他读书,恁让他干啥?他还恁小。”说着,他拿眼看了看根儿。
根儿局促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像是觉得地下会钻出什么可怕东西,他要提前准备一样。
老师看了看根儿,也不再说什么,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收了他。
根儿,当然不是块读书的料,不然就不会叫傻子根儿。
令人惊奇地是,他竟然考上了初中,要知道,当时我们小升初可不是连窝端的,是要考的,而且并不是谁都能考上的。
这确实有点儿匪夷所思。
小升初考试前,傻子根儿还在河里摸河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或者说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我们从他身边经过,问他:“根儿,马上就考试了,你咋还不去学习呢?”
根儿嘿嘿一笑,俯身从河里摸出一个河蚌说道:“不急,不急。”他说这话时,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智者。
众人皆哈哈一笑,说道:“根儿,你别能小(逞能),你考屌不上。”
根儿依然嘿嘿一笑道:“屌能嘞(看把你们能的),恁知道?恁知道?(你们怎么知道?)”根儿说这话时,又十足像个傻瓜。
事实证明,我们都是“屌能嘞”,根儿考上了。
但大家还认为根儿是个傻瓜,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是一个傻瓜。
他那“那屋”的笑话已经传遍全村,传了很多年,直到他上了初中,大家还在笑话他。
有一次,他从初中放学回来,走到村里的大街上,大街上有一些闲散的人聚在一起聊天,看到了根儿,有好事者就叫住了根儿。
“根儿,”他叫道。
根儿停住了。
“根儿,这是哪屋啊?”他随便指着一间房问道。
众人皆满怀期待,但又有一点不屑一顾,都盯着根儿,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根儿有没有变化。
根儿不加思索地说道:“这是那屋。”
“哈哈哈哈。”众人像是如释众负,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根儿也不理他们,径直回家了。
从此就有越来越多的人问根儿“这是哪屋”的问题,仿佛大家一下子都迷失了方向一样。根儿回答依然如故,对他们的耻笑也依然不闻不顾。
根儿考上了初中以后,学习就渐渐跟不上了,或者说他更跟不上了,好不容易混了个初中毕业,再也不能上学了。我估计,这可能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了。
根儿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一出去就是几年,据说也经常往家里寄钱,但是很少。
过了几年,根儿回来了,当时,我已经上了大学,放暑假回家,遇到了他。
只见他穿着一个白色体恤,黑色工装裤,脚蹬白色球鞋,整个人显得精神了很多,但是衣服搭配得有点乱,眉宇间还是有些傻气。
他见了人就让烟,大家一边接过他的烟,一边调侃他道:“根儿,这几年混得不错啊!”
根儿依然标志性地嘿嘿一笑:“屌能嘞,恁知道?恁知道?”
有个中好事者又开始问根儿那个话题。只见他吐了一口根儿给的烟,随便指着一间房子问道:“根儿,这是哪屋啊?”
根儿看了看,诡黠一笑道:“那你要看朝哪个方向嘞?”
根儿说这话时,其实还是带了点傻气。
众人一听,也都愣住,没想到根儿会这样子回答,都有点惊奇,又有点儿失望。
“哪朝那个方向呢?”有人问他。
根儿说:“朝南就是堂屋,朝西就是东屋,朝东就是西屋。”根儿回答得头头是道,逻辑上严丝合缝,一点儿都不错,众人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答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一向是傻子的根儿,终于聪明了一回,众人一看,觉得没了意思,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了。
根儿回来后,就不再出去了,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根儿他爹张罗着给他娶个媳妇儿,不让他出去了。
根儿也乖乖地跟着他爹到处去相亲。
由于根儿傻里傻气的形象已经蜚声村内外,没有哪个好姑娘愿意嫁给他。
没有办法,根儿他爹就给他找了一个哑巴,就这样,还是贴了很多彩礼在里面,才给他娶了回来。
根儿他爹又勒紧裤腰带给根儿在村西头起了一进院子,让他们夫妻俩住了进去。
根儿结婚的那一天,很不热闹,根儿他爹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给他操持婚礼了。
村里的人对根儿已经失去了兴趣,他的老婆又长得歪瓜裂枣,看热闹的人没有几个。根儿他爹又不是什么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帮衬的也没多少人,所以冷冷清清。
除了村西头多了一进院子外,村里仿佛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根儿还是根儿,只不过下地时后面多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老婆,那个哑巴。
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貌似很精明,用村里的话说,是“傻精傻精”的。这里说的傻精,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仿佛是说她很会操持家务,把根儿管得很好,但又很自私,不大管别人,只管根儿,根儿也服她管。
过了一两年,根儿的老婆怀孕了,生了个小子,长得不好看,小鼻子小眼,不像根儿,也不像他老婆,而且更可疑的是,这小子很聪明,不像根儿。
村里人围绕着根儿又有了新的话题,都说这孩子不是根儿亲生的。
一次闲聊,有人半开玩笑地问根儿:“根儿,听说你媳妇儿嫌你臭,不让你上床?”
“哈哈哈哈!”众人皆笑,都听出了啥意思。
根儿依然嘿嘿一笑:“屌能嘞,恁知道?恁知道?”
众人见他不上道,又说道:“恁媳妇儿,傻精傻精的,你得看好了。”说完又都会意一笑。
根儿依然嘿嘿一笑:“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众人不知道根儿到底知道不知道,但又自觉无趣,也就不再谈了。
但根儿却起了变化,对他老婆没那么服帖了,开始打起了老婆,而且开始酗酒,虽然根儿之前也喝,但很少酗酒,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喝完后手舞足蹈,又是唱又是跳,十分莽撞,经常不管不顾,他的老婆也不敢管他。
终于有一天,根儿喝酒出事儿。
那是前年的事儿,村里大街铺了柏油路,又在路旁安了路灯,可能是规划的问题,路灯在根儿家东边一家的门口有一盏,在根儿家西边一家的门口也有一盏,唯独根儿家门口没有。
根儿就闷闷不乐,找到了村干部,要求在他家门口也装一盏。
村干部当然不理他。
根儿就喝酒,喝完酒就坐在家门口骂,骂谁不知道,村干部是他的本家叔叔,他估计不敢骂他。
听到他骂声的村民聚拢了来,都对他吃吃地笑。
个中有好事者半开玩笑地说:“就是,那咋能行,人家都有路灯,就咱家没有,这不是瞧不起咱吗?”
又有人说道:“就是,就是,要是我,我就爬到电线竿上,把那路灯给扯下来。”
此语一出,根儿傻劲上来了,像打了鸡血一样,猛然站起,向着西边的路灯走去。
众人跟着他。
他来到那路灯下,抬头看了看,抱着电线杆就往上爬,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爬得很轻松,像是上枣树摘枣儿一样轻松。
他爬到灯泡处,就拉着灯杆往下扯,扯不动,扯不动,他就用手砸那灯泡。
“咣当”一声,灯泡碎了,根儿很满意。
很满意的根儿没高兴多久,一个失手,从电线杆上摔了下来,直直摔在了柏油路上,头上流了很多血。
没有等到送到县医院,根儿就死了。
据说,埋他那一天,大家都很自觉去帮忙,根儿那个已经是半大小子的儿子哭得很伤心,天地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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