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盛夏

文/康泽

1.

那一个三伏天，炎热的天气有着窒息般的压抑，那是我的生命近乎无力的日子。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电影，精彩的动作情节在昏昏欲睡的空气中让人产生不了一丝兴奋。窗外的杨柳低垂，燥热的蝉声轰鸣。

我摇着扇子，得到一缕凉风的快慰，无力地半躺半坐着，妈妈在房间外的堂屋中坐着，用手撑着头，神情可怖。

扇子不知怎么折断，那薄如卡片的扇面，被我抛出窗外。我还是那样呆坐着，但无风的天空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终于这可怕沉闷的气氛被打破。

“你竟然把扇子给折断了，这东西不是钱吗？”妈妈怒吼道。

“又是钱钱钱，这把扇子能值多少钱？况且我又不是故意的，这是我从学校带回来的！”我反击道。

“你不知道我现在我身体有病啊，不能挣钱，马上又要交一两万的学费！”

“怎么什么都能扯到学费，大不了我不上学了！我这就出去打工！不给你添麻烦！”

扔下这句话，我朝门外狂奔而去。愤怒和无奈在蒸腾的空气中攀上云霄。

天空是那样明亮和遥远，太阳像一只巨大的摄人灵魂的焚烧炉。

2.

我跑到河堤上，四处无风，一切都沉浸在炎热之中，死气沉沉。

我沿着小路走到河滩边，被晒得焦黄的泥土散发着一股火药般的气息，大片的芦苇丛在黄土地的远处，我知道在芦苇荡的尽头是一条幽深的河流。

越往深处走，像是有一种兴奋的神经牵引着我，无法控制的冲动。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忍受这般贫困的命运，迷茫的未来”。心中在这样呐喊。我狠狠地抓起一把泥土抛向空中，那些尘土径直落地。

我穿进了芦苇丛，脚踩着崎岖泥泞的小路，脚下的空气变得凉爽潮湿，泥土变软，鞋子都要陷进去。

当我看到那一条河，看到散发着耀眼金光的水面，当我吹着第一缕清风时，炎热、焦虑、压抑像烟一样散去。

我在寻找一个答案，未知的谜团令我恐惧不安。问题是争吵不断矛盾频发的日子何时才能归于平静，我精神的故乡啊，你为何变成了岩浆构成的地狱？

各种混乱的思维在大脑里冲击，无数解不开的心结剪不断理还乱。在那一刻，我是失去理智的，甚至可能随时踏出那几步，结束关于生命的痛苦。

不知何时，妈妈站在那里，脸色潮红，两颗黑色的眼珠迸出愤怒的神色。

她尽量克制着悲愤交加的情绪说：“你这没用的东西，我生你养你好不容易，你竟然想着寻短见！”

说着说着，一向坚强的她留下没用的眼泪。那一刻，我感觉到天昏地暗，天空是灰色的，整个夏天都是。

我恐惧似的逃走了，留她一人到河滩。我回到房间，紧锁着门，甚至裹着被子，面朝着墙，死死地盯住墙上的某个窟窿，我忍住，从来没让泪掉出来。

背上直冒冷汗，盛夏中，甚至有一丝凛冽的寒意。

3.

她始终没有回来，那些时候我大逆不道，希望她跨出我未跨出的一步。越胡思乱想越让人害怕。

她终究是在灿烂如血的夕阳时回来，面无血色，表情平静。

沉默是一块平整光滑的玻璃，没有一丝凸起，但真实藏在它的身体下，你永远无法触摸。

她坐在门口许久，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们之间隔着一睹厚厚的玻璃墙。

我想逃走，却无路可退，假如那一刻迈出那一步，我想一切都会结束吧。

我又想她一定是后悔生养了一个混账儿子，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还是像以前，她主动打破以前争吵后的沉默，尽量不去触及敏感的未来。

我直接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我真的不想读书了，大学里的人都在混日子，没学到什么东西。

她没有说话，像僵尸坐在那里好久，直到璀璨死寂的星空升到她的头顶。我靠在一颗树边，抬头仰望。

我想，人渺小却又巨大，在漫漫星河中，我们渺小不如尘埃；却在一个家庭中，一个人的心中如此巨大。它甚至占据你的整个灵魂。

毫无疑问，我在天地之间如此渺小，我在妈妈心中却如此巨大，我像一个巨大的寄生虫吸食着她的血肉。

我想我是错了，不该半途而废，即使前途再迷惘，人生再痛苦，也不能放弃，不能放弃读书，不能迈出死亡的一步。

但我发出的错误信息毫无反馈，我一如以往的窝囊，未将错误公之于众，她像是一病不起，侧身躺在床的一角，视野穿过破败的纱窗看淡灰色的天空，或许她在深夜中已经醒来，在白天沉沉地睡去。

我躺在堂屋的躺椅上，看着旋转不停的吊扇，动也不动，想降下一道天雷，给我一记惩罚。

果然下雨了，暴雨倾泻直下，窗户未关，雨水都溅到她的床上，她仍然不动。我拉住她冰凉的手臂，盯着她漠视的眼睛，死亡的气息蔓延到我的周围。

我惊恐万分，大喊起来：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有那些念头，不该窝囊到什么都想要放弃。

她恢复了些神色，摞了摞身子，像一个溺水的人刚刚被拯救回来。我跪在她床边，声嘶力竭：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4.

暴雨越来越大，电闪雷鸣，屋子里低凹的角落灌满了雨水，我急忙关上窗户，大门。坐在角落，裹住身子，我还是不想哭。

那些致命的质问还纠缠着我，为什么我有这样支离破碎的家庭？我为什么从未体验到幸福？痛苦地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前途何在？妈妈为什么如今变成这样？为什么一个爱我的人都不存在了.....

这些像是天公在发问，雷电是他急于知道答案的迫切感。我在泥水中打滚以泄愤，像痴儿呆子。我想到了贾宝玉，他总想着化作飞灰，但灰也能沉淀下来，倒不如化作一股青烟也好。

雨还是停了，我还是醒了，妈妈还是“活”了过来，炎热还是散去了。

终于还是熬过来了，我摆脱了这里，以后每次陷入这次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个灰色的盛夏天，她愤恨的眼神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

弗兰克尔说：即使你的生命中有再多的不幸运和苦难，在不能改变的情况下，就去接受吧，把它也当做一种意义的存在。

无数个夏天从时光中溜走，从没有哪一个如同那一年那样深刻，在最接深渊的地方，在悬崖底下还能看到一抹幽光，我想那是绝望处的希望。

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我想，这是对那个灰色盛夏的最好概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