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沉，看不到边。狂风席卷着，林月儿走出皇宫，已经看不到以往繁华热闹的街景。街上的百姓都已经迁出城外，提前安置好了，现在这座嘉兴城，已经如同一个空壳罢了。
气氛很压抑，耳边只有风呼啸的吹过，林月儿在城中转，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她还听见这座三百年嘉兴的叹息。林月儿望着天，不知道当年立国的那人，会不会想到有一日这嘉兴会如此破败？一滴雨水滴在林月儿的脸上，接着便是瓢泼大雨，雨来的突然，却也不突然。闷了这些天，在今天终于是下了。
“公主，我们回去吧。”阿庆一边撑开伞，一边说道。林月儿伸手接住雨水，这样大的雨，嘉兴还是头一回下。已经入秋了，雨凉凉的，像是要戳穿人的骨头。“好，回去吧。”林月儿答应道。
皇宫里该走的人已经走完了，林月儿没回寝殿，而是去了大殿，她父皇上早朝的地方。林月儿站在阶下，望着上方的龙椅。就因为这把椅子，她失去了哥哥，失去了父皇，失去了挚友。林月儿心里堵着难受，阿庆站在一旁，却只能默默的看着。公主的苦楚她全都明白，可明白又如何？昨日公主明明可以离开此处，从此隐姓埋名，靠着皇宫里的珍宝度日。可她的公主又岂是这样的人？
“公主，娘娘她…自杀了。”林宁走进来，报告道。林宁说罢看着林月儿，林月儿只是笔直的站着，任由风吹动着长袍。林宁心里发疼，暗暗的握紧手里的长剑。“我母妃她，可有什么话留给我？”林月儿问。“没有，娘娘只是命我把这块玉佩给您。”林宁说着把玉佩拿了出来。那是一块血红色的玉，仿佛是被血染得通红一样。林月儿接过玉佩，还是不受控制的泪流满面。当年这块血玉她和母妃讨要了无数次，母妃只说等她出嫁，如今……林月儿紧紧的抓住玉佩，眼泪滴在玉上，似乎有清脆的响声。
宫里总共不剩二十人，侍卫将军们或者投敌或者战死，这二十人中仅有八人是曾经的侍卫。林月儿见他们跪在地上，不由疑惑：“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我等愿以命送公主殿下出宫。”
林月儿先是怔了怔，转而有笑了：“若你们当真愿意为我，那就装成老百姓，投降吧。事到如今，无路可退，但若我能在明天侥幸苟活，他日我想复仇的时候，那时候才是要用你们啊。”
“公主要复国？”林月儿看着下面一张张不可置信的面孔，郑重的点头。
“他日，我定当复国，还我林国百姓一方净土。”
“我等誓死效忠公主殿下。”林月儿看着几人郑重的发誓许愿，胸口有些闷，像是要窒息了一样。几个人磕了三个头就离开了。回了寝殿，林月儿正随手翻看着闲书，阿庆站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公主当真要复国？”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在让我林国的将士无辜冤死，灭亡已经是定局，我死，为何非要再让他们一起死？只是你和林宁始终不愿走，若你们走了，我死也就安心了。”林月儿低着头，最后脸上还带了些笑容。
林宁皱着眉：“公主在说什么，若公主死，我们怎么会独活？”林月儿点着头说道：“是是是，阿宁啊，我有些困了，想睡了。”林月儿合上书，冲着林宁说
“好。”
林月儿又笑了，天色这么阴沉，没有了其他人的管教，倒是能好好的睡一觉了，明天起来，也不用再做功课了。
林月儿闭上眼，睡的很沉，第二天天刚亮，就醒了。林宁和阿庆一夜未眠，看着林月儿起来，两个人神情都出奇的一致，一样惊讶。“不再睡会儿了吗？”
“不了，睡醒了。把我那件浅蓝色的裙子拿过来吧，再帮我梳个发髻。”林月儿自己倒了杯水，心情不错的说。穿好衣服，也梳好了发髻，林月儿踏出殿门，回过头又望了一眼，常安殿。
刚刚来到城墙上，就看见了城门外排列的军队。军旗上赫然写着楚。人数不多，不过两千人左右，两千人，也给足了她这位公主面子，用两千人杀一人，破一座空城。
“安月公主果然名不虚传，倾国倾城。”为首的将领是楚阳，林月儿知道这个人，楚国第一大将军，骁勇善战，据说也曾单枪匹马用一千人中杀出。
“楚将军谬赞了，小女子曾听说过将军的威名，今日是才得以相见，甚是惋惜。”林月儿高声回道。
楚阳皱眉，说道：“安月公主，你我恐怕不是初次相见吧？”林月儿有些疑惑，再认真打量，不由得自嘲的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竟然是故人前来送行，那我走的到不算孤独。还拜托楚将军，城中百姓无辜，不要殃及池鱼。”林月儿说完向前跨了一步，站在城墙上。“公主！”林宁和阿庆在惊呼道。“阿宁，阿庆，我身为一国公主，我代表的，是皇族最后的尊严，从一开始，我也不能活着。”林月儿说完，刚想跨出城墙，却被楚阳制止了。
“林月儿，你要是跳下去，你哥哥和你转移出去的那些百姓一个都别想活命。”楚阳喊道。林月儿停住，这确实是一个威胁她的好方式。林月儿闭上眼，还有那些百姓感激的容颜，还有哥哥的样子。
“想不到，我活着，还是有用的。”林月儿苦笑，向后退了一步。眼前忽然很黑，林月儿栽在地上，无力感爬满全身。
“母妃，我好累啊，母妃，安月累了。”
（二）
等到林月儿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处在一个陌生的宫殿里。宫殿修缮的很繁华，金玉琉璃，就连她盖着的这被子，都绣着银线。林月儿下床，脚踩在地面上，上好的大理石地面似乎能看得清林月儿的脸。林月儿摸着自己这张脸，若说自己的价值，可不就剩下这一张脸了？
“安月。”一个男子的声音，却是最最熟悉。林月儿抬起头望着站在门口的那张脸，又看到他身上的明黄色的衣物。原来如此，其实她早该想到，这故人相见，又怎么可能就楚阳一人？
“对于我这亡国公主，不知皇上想如何处置？”林月儿歪着头笑。楚歌啊，一别三年，再见竟是如此光景。
“安月，你恨我吗？”楚歌直直的看着林月儿，想通过她假笑的眼睛看到她真实的感情。可是楚歌看不到。那双眼睛格外的深，看不见底。
“我，我怎么敢恨皇上呢？皇上特意留我一命，我很感激呢。”林月儿低头玩着头发，话说的颇为真诚。
“你如今，只能这样和我说话吗？”
“不然呢？”林月儿终于收起了笑容，看着眼前这个曾和她定下约定的人，这个她亡国前一日最后想念的人，这个她放在心底的人，这个…灭她家国的人。楚歌怔了怔，终于在林月儿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除了悔恨，就剩下憎恨。
“原来，你如此恨我。”楚歌苦笑，是啊，怎么敢奢望她不恨自己，终归也是他亲手灭的林国。“好好休息吧。” 楚歌转过身，大步的离开。
可是安月啊，就算你恨我，我也想留你在身边。
林月儿看着楚歌离开的背影眉目间的憎恨全部被哀伤所替换。当年最初相识，她和他一起畅谈天下事，一起游历山河，一起隐于山林，可最后，她竟是被蒙在鼓里。当年楚歌来林国，也不过是来探取机密的吧？只是自己想的美好，不知不觉，就把一颗心交了出去。
林月儿呆的这所院落，据宫人们说，是三四月前新盖的，安月殿。原来早就有把我关在这里的打算。林月儿每天的活动都是被监管着，不过林月儿也不想出去，出去干什么，在这里有吃有喝，还能见到太阳，挺好的。楚歌再没来过，听说他新立了几个妃嫔，只是迟迟没有皇后，大概是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吧。
林月儿唯一忧心的是不知道林宁和阿庆的去向，等有机会，她得问问。就算是被处死了，她也得知道啊。
“公主，该用膳了。”阿和端上饭菜，轻声的提醒道。阿和是宫里的掌事宫女，林月儿觉得阿和的性子安静温和，是骨子里的安静，不像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骨子里野的不行。
“好。一会儿我想出去走走。”
“是。”阿和有些小惊讶，已经两个多月了，这是林月儿第一次说要出去走走，阿和偷偷的看了林月儿好几眼，林月儿生的真的很漂亮，说不出来哪里好，但就是好看，看上去也舒服 ，有时候笑起来的样子，阿和都能看晃神了，只是林月儿不常笑，也总是面无表情。林月儿其实是讨厌这张脸的，阿和觉得。
吃过饭，阿和陪着林月儿在御花园散步。快要入冬了，百花基本上都凋谢了。但是皇宫里，要花总是有的。不过这些花朝开暮死，又有什么意义？林月儿走着，前方出现了两个妃子，身边簇拥这一大把人，林月儿正想回避，却被喊住了。
“你是谁，见了本宫居然不行礼？”林月儿转过头，女子踩着步子，顶着满头首饰，丁零当啷的走了过来。走进了，林月儿看清了女子的面貌，也可以称的上美丽，只是眉眼间格外的高傲以及过于浓厚的脂粉反而压了她的容颜。想来是楚歌的那位贵妃吧，这阵仗，不像个品阶低的。
“我是谁，就不劳烦娘娘挂记了。”林月儿耸耸肩，转身就准备走。可是对面的人却有些不依不饶。
“大胆，你敢冒犯本宫，玲儿，掌嘴。”女子瞪着眼睛说道。林月儿被拦住，还没来的及说话，就被扇了一个巴掌。林月儿身影晃了晃，刚想扬手打回去，又想到现在自己不过是亡国公主，不过阶下囚。林月儿看着女子，微微一笑：“娘娘，火气总是这样大可不太好。”
“你是安月公主吧？倒是我认人不清，不过安月公主啊，你身边那个丫头阿庆，却是我楚国名副其实的庆和公主，那个林宁的尸首，怕不是还在街头吊着吧？”女子扬着眉头，脸上笑容明艳，比那些花朵还要艳丽上三分。
“你说什么？”林月儿盯着她，伪装的情绪终于开始崩塌，林月儿紧紧握着拳头。“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林月儿，你躲在那安月殿里，真是错过了太多东西啊。庆和公主的册封大典上，可是十分壮观呐。”女子笑的越发灿烂。
林月儿看着那张全是笑容的脸，无力的松开拳头。“阿和，她是谁？”
“回小姐，她是卫贵妃娘娘。”阿和小心翼翼的回答。
“那多谢贵妃娘娘告知。”林月儿苦笑着转过身，摇摇晃晃的往前走。林月儿转身后，卫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看着林月儿远去的背影，轻轻侧头。林月儿，我真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哥哥那么喜欢你？在他的大业之中竟然会有你的存在？皇帝哥哥的这份大业是师谷用性命守护的东西，怎么能让你毁掉呢？
卫箐抬起头看着这一方澄澈的天空，可惜这样好的光景，师谷却是看不到了。
林月儿没有回安月殿，而是去找了楚歌。
“大胆，你是谁？”林月儿站在御书房门口，却被侍卫拦住了。林月儿歪着头：“我是谁呢？”侍卫正要把林月儿赶出去，林月儿抢先夺过侍卫手中的剑，然后利落的将剑刺入侍卫的身体。鲜血喷洒着，溅了满身。
“我是，取你命的人。”
阿和已经被眼前一幕吓呆，林月儿也管不了她，一群侍卫围了上来。林月儿忽的想起哥哥原来在庭院中给自己舞剑的样子。那时哥哥说：“安月，有朝一日，哥哥带你离开皇宫里，让你去自由自在的活着。”
林月儿麻木将剑捅进一人又一人的身体，一招一式，全都是当年哥哥舞剑时的样子，林月儿闻着血腥味，手上黏黏稠稠的，也分不清是那些侍卫，还是自己的血迹。
楚歌打开门出来看见的，就是林月儿一身血，正将一个侍卫的头砍落。看着侍卫又要上前，楚歌喊道：“住手。”
侍卫们停手跪倒在地上，林月儿看着楚歌，就这样带着满身的鲜血，带着一双通红的眼眸。
“安月，你在干什么？”楚歌皱着眉问道。
“我，我来杀你啊。你还记得你教我的剑术吗？”林月儿看着楚歌，心里的愤恨被一寸一寸的点燃。
“你不要逼我。”楚歌脸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这是谁和她说了什么？
林月儿耸耸肩，冷笑一声，忽然拎起手中的剑，朝着楚歌用力一丢，楚歌一闪，剑只是从他的衣袖擦过，林月儿有些可惜的说：“啊呀，失败了。”
“来人，把她的手脚给我废了，扔回安月殿去。”
林月儿只是笑，没动一下，很快手被硬生生的折断，疼，刻骨的疼，林月儿看着楚歌，已经没有力气说好，林月儿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所谓的，爱她的人。
（三）
等林月儿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安月殿里。手脚还不能动弹，并且被拷上了手链，林月儿躺在床上，动弹不了。
“阿和？阿和？”大殿里只有她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回响。看来啊，阿和也不在了，楚歌，你是终于看不下去了？废了我手脚还上了枷锁。林月儿稍稍一动，手脚处变传来刺骨的疼。林月儿倒吸了口气，笑的无奈，这样慢慢的死去，也好。
门忽然被推开，伴随着丁零当啷的首饰声，有一个人站在了林月儿床前。林月儿睁开眼，是卫箐。
“贵妃娘娘怎么来了？”林月儿有些不解，她来看自己干什么？
“你们都下去吧。”卫箐把侍女都遣散了下去，搬了个凳子，坐在林月儿床边。“我来看你啊。”
“来看我？”
“是啊，我怎么会想到你会去杀皇帝哥哥？”卫箐皱着眉，她总觉得这个林月儿，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卫箐有些好奇。
“哦？”林月儿看着卫箐，片刻后下了个定论：“你不喜欢楚歌？”
“是，我和皇帝哥哥是好友，中间有很多原因，我才成了贵妃。”
“这样啊，我恨他啊，我只要是活着，有力气，就一定会去杀他的。”
“你明明很喜欢他啊。”
“我是曾喜欢他，可是现在…”可是现在我已经和他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回不来了。林月儿摇摇头，眼神忽然变得很空洞：“其实，我留着的作用，是为了好好的收复林国旧将的心吧？”
卫箐怔了怔，无力反驳。忽然，卫箐开始后悔告诉眼前这个女子阿庆的事，眼下林月儿的眼里，那些恨意也都消散的干干净净，这样的眼神，宛如一个死人。
“其实啊，我很多事情都知道，我一早知道阿庆透露的秘密，也知道她是楚国公主，我只是没猜到楚歌是楚国的君王，卫箐，我听师谷提起过你。”林月儿看着远方，眼神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师谷来到林国时，曾和我说起他的君王有一统天下的心愿，也说起他有个非常喜欢的姑娘，后来师谷走了。三个月后我听说他死在齐楚的战场上。我那时就知道，林国有一天会灭亡。我父王昏庸，灭国是迟早的事情。”
卫箐脸上全是震惊，“可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为什么还…”
林月儿不说话，微微一笑。卫箐不明白，却也知道林月儿不会再多说什么。走出安月殿的时候，就看见楚歌站在门口。
“皇帝哥哥，你，听到了？”
“恩。”
卫箐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先走了。卫箐走后又过了很久，楚歌才终于决定进去看看林月儿，林月儿已经睡着了。楚歌看着林月儿安静熟睡的样子，似乎很久没这样安安静静的看过她，楚歌手轻轻抚上林月儿的脸，呼吸忽然一滞。楚歌手颤抖着，探向林月儿的鼻尖。楚歌怔住，终于眼泪落了下来。
卫箐走在回宫的路上，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天空没有一片云朵，太阳就这么直直的照着，像是要把人晒穿。卫箐还没回到宫里，就收到消息。明明有着大大的太阳，卫箐却感到浑身发冷。
林月儿，若我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我们会是朋友吧？
楚十年冬至，楚国国君大婚，迎娶安月公主。
三日后，皇后安月葬于南陵。
（尾）
我从未想过我真的会这样错过你，也许是从一开始我决定攻打林国时我们就已经再也不可能了。不对，是我作为楚国皇子时，我们就不可能了。
我自小经历战火，所以我一直以来就想要统一天下，好让这天下避免无休止的杀伐战争。父皇知道我的想法，夸我是楚国最有抱负的皇子。他也告诉我，要是想走到那个位置，必须做到心狠果断。我想，我要为了那些受苦的百姓。所以当我一步步走到那个至尊的位置时，我脚下踩着无数人的白骨。可那年遇见你，我以为，我一定能打下一个没有战火的太平盛世，然后让你成为这天下的皇后。
可我确实骗了你，当我看见楚阳把脸色苍白的你带回来的时候，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错了。
我知道我是错了，但我就算是错了，我也要留你在我身边。
我看见你浑身是血的站在那群侍卫中间，我多想冲上去抱抱你，可是我看到了你的眼神，你眼中除了恨意，再没有其他。我不敢，我不敢相信你和我之间就只剩了这些。
那一瞬间，我很怕你会就这样走掉，再也回不来，于是我下令折断你的手脚，这样，你就走不掉了。
可你比我更狠，你居然服了毒。那样慢性的毒药，你是算着日子，一早吃了吗？从林国灭亡，你几乎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到最后，竟然也只是和卫箐说了几句。我以为你至少还想见见阿庆，见见林宁，见见我。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死了，你死了，我的皇后又有谁来当呢？
安月，对不起。
安月，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你手里拿着一个风筝，站在一棵古树旁边，冲着我笑。
“我叫安月，你会放风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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